30.第 30 章
?一般的醫院,餐枱、床頭櫃、探病椅都會採用高密度塑料材質,經久耐用且方便消毒。這裏的病房卻劍走了個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偏鋒,在靠窗位置擺的是一張四四方方的實木餐桌,刷了一層平滑而不溜手的漆。
許苡仁習慣了自己分辨物體的材質,這比詢問埃爾維斯靠譜得多。他用指節在桌面輕輕叩擊,發出厚重材質特有的沉悶音色。
“在這裏簽字,就可以了。”埃爾維斯扶着許苡仁的手,放在了《知情同意書》末頁的受試者簽名位置,“簽完之後再用印泥按一下指印。”
這份知情同意書和當時盧川給他念的內容當然是截然不同的,許苡仁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可他沒想到的是,其上所描述的內容也是如此中規中矩。
從可能獲得的受益到風險與不適,幾乎沒有誇大其詞和含糊不清的成分,受試期間一切費用由聶氏集團提供,如在受試過程中發生與該項目研究相關的損害,受試者可以獲得免費的康復治療和高額賠償,而且在‘試后成果分享’中做出承諾,將終身負責受試者與項目相關的健康調理。
也有“自由退出”的權利相關規定,只是沒有寫退出后能否將受試者送回來處的條款。
除他自己外,在場的有三人,分別是謝里爾醫生、李超越和埃爾維斯。
許苡仁自然是一個字都看不見,全靠聽謝里爾醫生宣讀英文版和李超越翻譯的中文版了解其中內容,但是其實,就算他們念的是一份,再把李超越也瞞着,拿給他簽另外一份,許苡仁也不知道。
他提起筆,不得不猶豫了片刻——這簽的哪是知情同意書,根本就是賣命書。
可是既然“千辛萬苦”來到了這裏,又怎麼能“臨陣脫逃”?如果許苡仁不簽,他們肯定會覺得奇怪——不是志願者嗎?怎麼又不簽了呢?然後就尋根究底找到了送他來的車和人,把路上的情況一對質,李超越就浮出水面了。
許苡仁思及此處立刻落筆,刷刷刷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大拇指沾了沾印泥按下了手印。
“哦!你的字真好看!”埃爾維斯拿過筆,“接下來是負責人和見證人的簽名。”
聽着另外幾人落筆的沙沙聲,許苡仁有些焦躁地皺着眉,欲言又止。
埃爾維斯問道:“怎麼了?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許苡仁確實有想說的。
他畢業時通過紅十字會與學校簽了無償遺體捐贈,他想問問,萬一在這裏有個三長兩短,到時能不能把“他”送回沈城。
轉而又一想,且不說人家會不會費心耗力地把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他”千里迢迢送回去了,就算能送,要是這些人問他,捐給了哪兒?他怎麼說?沈醫大嗎?
到時這些人三聊兩扯的,你一句我一句再把李超越也是沈醫大畢業的事溝通了出來,真相又要大白於天下了。
許苡仁心情沉重搖了搖頭:“沒事。有點口渴,勞駕給我一杯水,謝謝。”
他所能做的,就是多吃多喝,爭取壓壓稱了吧。
“埃爾維斯,他是要喝水嗎?”謝里爾醫生只能聽懂簡單的中文,但是不太會表達,於是用英文和埃爾維斯交流,“麻煩你轉告他,等會兒我們要開始第一次‘細胞改造’,在治療前如果不是非常渴,不應該喝太多的水,血容量增高會給操作帶來不便,降低我們的效率。”
埃爾維斯轉頭向許苡仁說:“沒水了。”
許苡仁:“……”
李超越:“……”
埃爾維斯:“不過你放心,先和dr.謝里爾去治療室吧,等會兒有水了我會給你端過去的。”
如果在場三人中有人會暗中換一份知情同意書給他簽的話,這個人非埃爾維斯莫屬了。
許苡仁假裝沒聽懂謝里爾的話,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時候能有水?”
“唔,一次治療時間是四個小時,你治療結束的時候水肯定可以準備好了。”埃爾維斯煞有介事地說,“你也知道,我們喝的是自取水,要等水過濾沉澱,才能喝到乾淨的水,對嗎?”
許苡仁無比慶幸自己剛來時沒有盡信埃爾維斯的介紹:“你說得對。”
所謂的“治療”在一間比病房更加溫暖的房間中進行,許苡仁要做的只是蓋着被子在治療艙中的病床上躺着。
從聲音判斷,謝里爾醫生的年齡大概在四五十歲左右,有着相當豐富的臨床經驗。根據埃爾維斯和謝里爾的交談,許苡仁感覺這像是一種類似血液透析的裝置,區別在於沒有靜脈搭橋和血管造瘺,他們通過打開手環,將血液引經一個裝置,由謝里爾通過這個裝置對許苡仁的細胞進行“計劃改造”。
除了“細胞改造”,許苡仁都能理解,但是沒有人能放心將自己的血交給不信任的人,他也不例外。
“你的‘標記器’工作即將達到臨界值,正準備逐漸向你的血液反饋標記過的葡萄糖,接下來我們要通過‘細胞改造裝置’,促使被標記過的葡萄糖在你體內得到利用。”謝里爾醫生說,“埃爾維斯,麻煩你向他翻譯一下。”
“好的。”埃爾維斯說,“mr.許,你只要在這兒睡一覺就可以去吃飯了!整個過程不會對你造成任何的痛苦和影響。你早上不是沒有吃飽嗎?我們快點開始就可以快點吃飯啦!”
許苡仁:“……如果不做這個,會怎麼樣?”
埃爾維斯向謝里爾醫生翻譯之後,謝里爾說:“此時不進行細胞改造,那麼這一部分葡萄糖將重新進入你的血液,你依然需要終生注射胰島素,和過去沒有區別。不同的是,由於你體內僅有的胰島素在促進被標記的葡萄糖參與生理功能之後,胰島β細胞卻沒有得到相應的獎勵,這將使它們產生一定的抗性,再次建立獎勵機制有可能變得更為困難。”
埃爾維斯:“如果現在不做這個,那你以後都只能吃昨天晚上加餐的那種菜了。”
許苡仁:“……”
他無奈地伸出手,讓埃爾維斯把手環和“細胞改造裝置”連接在了一起。
貴要靜脈的血液流速略低於中心靜脈,他猜想這就是為什麼謝里爾不讓他多喝水的原因——因為他們不是要簡單地過濾掉其中的有害物質,而是要在血液流經裝置的時候完成“改造”。
剛進入治療艙時,室內的高溫加上埃爾維斯在他身上蓋的一層薄被,許苡仁還覺得熱,可隨着血液流經改造裝置,他的體感溫度逐漸下降,意識也略微有些模糊。
他像是一個在冰天雪地中行進的旅人,儘管穿着厚重的棉服,仍不能阻擋四肢遠心端漸漸變得冰涼。而腳下的這條路,看不到起點和終點也就算了,最讓人心情沉重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兩側的山體就會來一次雪崩,讓他再體會一次人生的無常。
正當他思維混沌,在茫茫雪地中找不到方向,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今天的時間到了。”
謝里爾關閉機器,和埃爾維斯共同把許苡仁的手環歸位戴好,“和我預料的情況差不多,不過有些話我需要跟他談一談,埃爾維斯,麻煩你幫我翻譯一下。”
埃爾維斯:“沒問題。”
許苡仁:“……”
“mr.許,人在患病時,需要用積極的態度面對疾病,擁有戰勝疾病的信心和勇氣,這樣能極大程度上調動機體潛在的免疫力量,進而幫助患者早日康復。”
謝里爾一板一眼地說,“它不僅是一種心理暗示,更能有效地反應在你的神經系統,促使神經傳遞質對免疫器官產生支配作用,阻止β細胞遭到選擇性破壞。但是我在你身上沒有看到足夠的這種力量,這意味着我們今天的改造有可能在獎勵機制形成前,隨着你的代謝變成無用功。”
埃爾維斯翻譯:“他說你應該開心,開心一點兒。”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左右着你的精神狀態,可它已經對你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對我們的治療也形成了障礙。”謝里爾說,“你應該儘快卸下心理包袱,適應這裏的環境,用積極的心態面對疾病,這樣對你有好處。”
埃爾維斯:“你開心一點兒,病會好的快一些。”
謝里爾等了一會兒,見埃爾維斯沒有再說什麼,忍不住質疑:“埃爾維斯?你已經翻譯完了嗎?有沒有漏掉什麼?我感覺你說的特別簡短,你確定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埃爾維斯無辜道:“漢語,就是這樣的。”
謝里爾顯然不能接受:“請你去看一看dr.李現在有沒有時間,麻煩他過來一趟。”
許苡仁不用埃爾維斯翻譯也能聽懂,這是一個心理免疫學的觀點,可聽得懂和聽得進去是兩回事。他當然認同應該以積極的心態面對疾病,但是……這裏的一切讓他很難對目前的治療手段產生足夠的信心。
他連自己都還沒催眠呢,又怎麼能催眠神經系統免疫器官?
李超越好像等在門口一樣,很快就過來了,和謝里爾進行了簡單的交流后:“這樣吧,我和mr.許單獨談談。”
他輕手輕腳地把門反鎖上,巴巴地拉了個凳子坐在許苡仁床邊:“許哥,謝里爾都半個老頭了,哪有我眼神好?你為什麼不讓我做你的負責人啊?你是不是生我氣?”
許苡仁當然有氣,不僅氣他先斬後奏,更氣他不知深淺。
他聲音本就沙啞,又壓低了幾分:“我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麼要把我弄到這兒來?”
“誰讓你騙我!”李超越埋怨似的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生病了?”
許苡仁真的得大喘一口氣才能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我還不能有一點*了?非得逢人就說我有病嗎?你知道我是故意不告訴你,為什麼還要去醫院找我?”
“哼,”李超越不服氣,“你為什麼,我就是為什麼。”
“……”許苡仁一時語塞,儘管他看不見,還是把頭偏向了另一邊,“我是嫌你煩。”
隔了漫長的幾秒鐘,他才聽到李超越垂頭喪氣地應道:“哦,那不一樣。”
許苡仁扶額揉了揉眉心,本就堵着的心情更壓抑了。
還有什麼比說了言不由衷的話之後,不得不留在原地,從頭到尾完整地享受一遍此刻的尷尬更糟糕的事嗎?他寧可李超越惱羞成怒翻臉走人,任他自生自滅,也不想兩人這麼沉默地對坐着。
別說對坐了,他根本就不想讓李超越看見他此刻的樣子。
李超越悶聲道:“你嫌我煩,不讓我給你做計劃改造,可我現在不是你的負責人了,你為什麼不積極接受治療呢?”
許苡仁無語:“他叫我躺着,我就躺在那兒,還不夠配合嗎?”
李超越:“患者心情對免疫系統的影響非常大,能夠具象化地反映在你的血液和器官運作上,謝里爾已經察覺到你情緒的不正常了。”
“這也能看出來?”許苡仁簡直像聽了天方夜譚,“你是要說我心情不好的時候細胞長得都和別人不一樣了嗎?”
“當然,他也有一定責任,要是我的話,我還能給你講講笑話,你們兩個人溝通障礙……”李超越忽然抬起頭,“不對啊許哥,你英語六級,能溝通啊,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
整個治療室內的溫度十分適宜,這樣的環境其實是非常有利於病人進入配合治療的狀態的。
但是許苡仁腦內的弦始終緊繃著,根本無法放鬆下來。
李超越天資聰穎毋庸置疑,卻沒有“心機”這件東西。
許苡仁不知道他給自己編排了怎樣的資料:什麼體重、什麼背景、什麼學歷,前後有沒有自相矛盾,能不能自圓其說,只好將他曾經引以為豪的一切都深深收斂起來,唯恐說錯了哪一句話、做錯了哪一個舉動,就變成了天乾物燥中的火藥引線,“砰”地一聲把掩護炸得四分五裂,讓他們倆徇私舞弊的行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這輩子的前二十幾年都是光明正大在太陽底下走的,還從沒有過得這麼瞻前顧後過——他將就着聽埃爾維斯自由發揮的翻譯,吃完飯被從床上架下來也假裝不知道原因,謝里爾說的話他或認同或質疑也絕不能回應。
許苡仁嘆了口氣:“你說為什麼。”
“你是不相信他們?”李超越遲疑着推測道,“你不想和他們說話,是不相信他們,不相信這裏,也……不相信我,是嗎?”
“……”許苡仁無言以對。
他當然知道李超越的出發點必定是好的,但是他們之間現在橫亘着一個認知上的障礙,你說地球是圓的,我說地球是扁的,這樣的兩個人還怎麼聊地球?還不打起來?
李超越起身在屋裏踟躇地踱了幾步,站定在不遠處,幽幽地說:“我從小就寫字難看,那時候我和你在一個寢室,我寫的申請書你花了整整一個早晨幫我謄了一遍。”
許苡仁:“……”
他都快忘了,沒想到李超越還記得這件事。
對他來說,這只是當年那些說不清為什麼的小心思里的冰山一角,並無特別之處,與此類似者多不勝數。
“上醫用化學課,教授抽學號回答問題計平時成績,我剛冒充別人答完就點到我了,你一句話都沒說立刻替我上去爬黑板。”
不然呢?難道看着他自己坑自己,活活被扣分?
“社會實踐課,咱們倆捉對兒去路邊請人填調查問卷,30多度的大夏天,你給我一瓶水叫我站在樹蔭下……”
許苡仁:“……廢話,三十多度誰跟你在太陽底下填問卷。”
“許哥!”李超越見他終於肯答話,又撲回了床邊的凳子上,“我覺得這都不是一般的同學之間能做的事兒,是我自作多情了嗎?我記得咱倆關係不是挺好的嗎?我現在怎麼了就這麼招你煩?是因為……我走之前那天早晨去你家那件事?”
李超越懊悔地呼了口氣:“我以人格擔保,我那天真的、真的是喝多了,心情特別、特別不好才做錯了事,你就當沒發生過,行嗎?”
許苡仁:“……”
“賠禮我也賠了,道歉我也道了,你又沒少快肉,你還生氣……哎?”李超越語氣陡然一變,“你要是還生氣你為什麼要簽早晨那個同意書?”
許苡仁:“我到都到這兒了,還能不簽嗎?難道不簽我就能回去?”
“你的意思是,你想走?”李超越的聲音好像忽然啞了,“你想回去?你不想在這兒?”
許苡仁:“我想走就能走得了嗎?”
李超越黯然:“就算你不待見我,也應該重視自己的身體,留在這裏我們有信心能治好你的病。”
不說還好,一說這個許苡仁就來氣:“你是不是被洗腦了,啊?你現在都在想些什麼?1型糖尿病是有遺傳因素的,第六對染色體上hla抗原異常,你難道不知道?你告訴我你打算怎麼改造細胞——新生的我都不跟你算了,再去掉沒有染色體的,我全身現在有40萬億個細胞,你要把我染色體都改造一遍嗎?再把我胰島細胞抗體拿個網子撈出來?你是要愚公移山,還是要精衛填海?”
他的語氣是少有的嚴厲,李超越挨了一頓霹靂啪拉之後頹然道:“你不相信我。”
許苡仁使勁兒揉了揉眉心:“信任不能是盲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