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食物入口,經過牙齒的咀嚼研磨進入消化道,在消化腺所分泌的多種消化液作用下被分解為腸壁可吸收的簡單化合物——糖類被分解為單糖、蛋白質分解為氨基酸、脂肪則被分解為甘油和脂肪酸。
對於別人來說,這些小分子化合物進入人體的血液之後將重新合成機體所能利用的糖原、能夠貯存能量的脂肪、和構成人體組織的蛋白質,一個人類由此開始充滿活力的一天;但對於胰島素極其缺乏的許苡仁來說,單糖進入血液之後就難以為繼,甚至連遊離的脂肪酸、氨基酸都不得不為此放慢了進入細胞的腳步。
以他目前的狀況來看,在不注射胰島素的情況下想讓體重長回去是不可能的,吃多少東西都沒用。而且,吃進去的食物不但難以在體內得到儲存,還有可能引起血糖升高,甚至酮症酸中毒。
不過……
許苡仁在深夜端着盤子,再一次按響了呼叫鈴。
埃爾維斯哼着歌很快過來了:“mr.許,有什麼可以幫你?”
“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許苡仁將盤子朝他的方向稍微遞了遞,“這是你們那位中國廚師做的嗎?”
埃爾維斯拐着彎兒地“啊”了一聲:“被你發現了,其實,這是我為你做的。你們還好嗎,我的小油菜、菠菜、芹菜小夥伴們。”
許苡仁:“……”
根據能量守恆定律,一個人所能貯存的能量不可能超過他所攝入的能量和所消耗的能量差,眼下這些水煮青菜葉,別說是他了,就算是胰島β細胞健康的半大小夥子,吃了也很難長几兩肉。
“伙食也太差了,我不能總吃這些。”許苡仁不急不緩地把叉子擱回了盤子裏,像是很嫌棄似的放在床頭柜上,“我能不能吃點別的?比如碳水化合物或者蛋白質類的食物?”
“no,這不是成本問題,是原則問題。”埃爾維斯立刻拒絕了他的要求,“那些,以及油和鹽,對你來說,是屬於根據醫囑才能定量添加的食品,今天你的定額已經吃完了,而且你的各項指標目前也很正常,我不能擅自給你加量。要知道,你在這裏不止是病人,也是我們的觀察對象,而我的職責就是保證你按照醫囑生活和進行治療,直到你徹底治癒,恢復健康。”
許苡仁一聽到他這副信誓旦旦要治癒世界性難題的語氣就失去交談的興趣了:“……謝謝你的解釋。”
埃爾維斯:“這些菜需要我端走嗎?如果你不喜歡的話。”
“……”許苡仁這兩個月生活得太閑散了,現在忽然要進入鬥智斗勇的狀態,不由得絞盡腦汁,面上還要故作鎮定。
“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有可能再次低血糖痙攣?像剛才那樣?說不定會腦缺氧?還沒來得及按呼叫鈴就昏迷?甚至摔倒在某些地方導致呼吸不暢,窒息死亡?”
“不會。”埃爾維斯拉起許苡仁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腕,“在你感覺不舒服之前,你的手環就會先檢測出異常,從而發出提示聲。我的休息室、護理值班室都有聯動警報,我和我的同事會在第一時間、在你倒下之前趕到,你不會有任何危險。而且剛才dr.李不是說了嗎,那只是正常的不良反應。”
“……哦。”許苡仁冷淡地說,“是這樣嗎?那我就放心了。盤子先放在這裏吧,晚安,埃爾維斯。”
埃爾維斯哼着歌給他換了杯溫水,又檢查了下手環上的各項示數之後也道了晚安。
按照李超越的說法,理論上……許苡仁真的很不想稱之為理論,暫且稱它為一個設想吧——這個手環上的“標記器”正在對他血液中的葡萄糖進行逐一標記,只有這些被標記過的葡萄糖在被轉運入細胞、合成糖原或者被消耗的時候,才會對胰島產生獎勵機制。所以,為了保證那少得可憐的胰島素能充分和這一部分單糖結合,他們不希望在“標記器”沒有完全標記之前許苡仁攝入太多額外的糖分。
儘管這個設想看起來非常簡單,但許苡仁並不相信有人能逐個控制細胞和胰島,使它們像馬戲團的海豹一樣聽話——或者說,在這種事情上,許苡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既往知識體系,而不是天花亂墜的介紹。
“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想到這兒,李超越的聲音卻突然冒出在他的腦海里。
“從四十億年前出現單細胞生物開始,直到現在,人體經過了無數的進化和完善,是地球上最神奇的事物,我相信,一定有現在我們治療不了的疾病是可以通過人體自身的修復、免疫系統自行治癒的……”
那一年,那個年輕的身影,身上的運動裝總是洗得乾乾淨淨的大男孩,在木槿樓的階梯教室里站起身回答徐教授的問題,從略帶羞赧到滔滔不絕。高大的身材截住了天花板上節能燈管投下的光線,在許苡仁的課本上留下了一半的陰影。
“我們要做的不是考慮怎麼針對病毒,而是激發人體自身的潛力。就像在籃球場上,教練制定策略,球員依靠自己的球技和隊友間的配合贏得比賽……”
從那以後,許苡仁的整個人生也在這樣的半明半昧中逆水行舟——光亮時是他不斷激勵自己的一往無前,朦朧時……是青澀地回憶着他將手覆在課本上,沉浸在那一片陰影中的感覺。
“既然有病毒能定向破壞,那一定有什麼辦法是能定向誘導它們的……所以我用了這個‘傳切戰術’的比喻,把影響因素控制住,剩下的就暢通無阻。”
時也過,境也遷,但李超越現在談到這些時,還是像當年一樣意氣風發,一點都沒變,真好。
變了的是許苡仁自己。
入學儀式上他們曾經立誓,在場的每一個人在今後的生活和工作中都將成為彼此的臂膀和後盾。而他,不要說成為李超越的後盾了,他甚至沒有哪怕一個瞬間能成為李超越的臂膀——如今,更是成了一個隨時會危及他前途的不確定因素。
許苡仁在心底疲憊地嘆了聲世事難料。
他不想連累這個、不想累及那個,最後千挑萬選走的路,卻偏偏連累了他最最不捨得連累的那一個。
失明的人生就像一場賭博,發給你的是什麼牌,除了運氣之外還要看荷官的心情——他現在的第一荷官恐怕就是埃爾維斯。
清水焯過的綠葉蔬菜放涼了之後的口感更加難以下咽,人類在食物鏈頂端站得久了,要由奢入儉實在是很困難的事,許苡仁真希望他和埃爾維斯素不相識,這樣他就不用一邊吃一邊猜想埃爾維斯在煮這些菜前有沒有洗菜、煮菜的鍋有沒有刷過了。
蛇、蛙、熊等動物尚且知道以冬眠減少能量消耗,許苡仁又怎麼會半夜不睡胡思亂想——畢竟思考也是要消耗能量的。
肌肉的緊張和放鬆,躺在床上翻身、情緒波動產生血液流速改變,就連神經元傳遞信息也要消耗糖原。到處都是能量支出,他越不睡覺只能消耗越多,一過稱就越瘦,離露出馬腳就越近。
好在正餐提供的是比較正常的食物。
早上,許苡仁坐在房間的餐桌旁吃完盤中的早餐后問:“埃爾維斯,可以請你幫我再拿一份早餐嗎?”
埃爾維斯為難地說:“早餐也是定量的……”
許苡仁早有準備,和顏悅色地打着商量:“天氣這麼冷,難道不該多吃點嗎?”
埃爾維斯接過他手中的餐具:“這已經是結合你的身體考慮冬季消耗增多的份量了,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在找東西吃,我可以帶你再去做一次體檢,請醫生為你……”
許苡仁:“不吃了。”
不能開源,那就只能節流了,減少能量消耗,為機體累積爭取更多的基數。許苡仁拄着雙拐移動到床上,準備躺下。
“哦不!你不能躺下!”埃爾維斯打掃完衛生回來后一聲驚呼,不由分說地把許苡仁架了起來,“飯後你的血糖正在劇烈升高,你現在唯一能為自己的身體做的事就是適量運動,在屋裏緩慢的走動也好,或者我可以教你簡單有趣的健身操。”
許苡仁心裏明白埃爾維斯說的是對的,可一邊是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邊是——
“早上好,感覺如何?”一人推門而入,熟悉的聲音打斷了許苡仁的思考,“呃……你們這是……”
“他的一切都正常,就是生活習慣不太好,”埃爾維斯執着地把許苡仁從床上架下來,“飯後想躺到床上,被我抓住了。”
“哦,這樣確實不好。”李超越的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疏離和親切,“你好,許先生,歡迎加入我們的‘細胞改造計劃’,我是你的負責人,李超越。接下來的時間我將為你詳細介紹……”
“請先等等,”許苡仁站穩後生硬而冰冷地插了話,“昨天我好像聽說,我的負責人不是這一位。”
李超越愣了一下,隨即緩和道:“是的……原本是謝里爾醫生,但我覺得我們更方便溝通,所以我遞交了申請。”
許苡仁:“請問你負責幾位患者,那位謝里爾醫生負責幾位患者?”
李超越:“目前我負責三位,謝里爾負責兩位。”
“加上我的話,你負責的患者已經太多了,”許苡仁示意埃爾維斯放手,獨自拄着雙拐面朝門口而立,盡量站得端正筆直,“考慮到時間和精力的問題,我認為,還是由原來那位醫生來負責我比較好。”
李超越在想什麼?如果安排給其他負責人的病人都是隨機的,他這樣主動申請調到自己病區,並且是在自己手上的病人已經比別人多的情況下,難道不是更容易被人發現其中的端倪嗎?
許苡仁繼續道:“有句話叫‘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我想,那位謝里爾醫生一定非常優秀。”
他們二人來自的城市相同,年齡相仿,甚至畢業的院校也是同一所,只要這裏的人稍加追查就能查到他們的關係,再一推敲不難得出其後的結論。李超越是想玩“燈下黑”嗎?這不是太把別人當傻子了嗎?
病房內,三人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埃爾維斯尷尬道:“唔,其實……”
“沒關係,我尊重志願者本人的意願。”李超越笑了笑,合上了手中的病程夾,“真遺憾,我剛才還和謝里爾打賭誰的病人能更快康復。好吧,我去請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