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客棧里靜悄悄的,彷彿只有他二人。宇文墨提着一盞氣死風燈,兩人下了樓,從角門出了院子,外面駝背老頭駕着馬車在無聲的等候。待二人上車后,策馬向城外走去。
整個青潼縣城陷在一種沉寂里,連偶爾會響起的狗咬都消失無蹤,更不聞人聲。只有馬蹄起落的聲音和車輪碾壓路面的聲響回蕩在夜空裏。不知道哪裏刮來了一陣風,隨着馬車的前行,路旁懸挂的燈籠在其後一盞盞逐次熄滅,就像有一頭無聲的巨獸在後面張開了大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一隻墨綠色的飛蟲藉著夜色掩護無聲無息的隨着馬車飛行,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后落在了車簾上,趁着馬車震動車簾掀開一條縫隙的瞬間鑽了進去,那飛蟲小心翼翼,緩慢爬行到宇文墨的袖口邊,突然飛起撲向他的耳朵,卻未料到他手一伸,正好將它抓了個正着。
美玉一驚:“先生,怎麼了?”
宇文墨攤開手掌,藉著燈光,美玉看見一隻綠豆大的小蟲正在他掌心四腳朝天的掙扎,那小蟲子看上去極為痛苦,可怕的是它的肚子是一張小巧猙獰的人臉,五官俱全,神情清晰可辨。
美玉大吃一驚:“這是什麼蟲子?”
“這是消魂蠱。”宇文墨握拳,再攤開手時那蟲子已經變成了一團綠漿,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它會順着你的耳朵進入你的身體,隨後就會慢慢吞噬你的魂魄。短時會讓人神智恍惚,時間長了會使人痴傻直到死亡。”
美玉看了看宇文墨的手,咽了口口水,從袖兜里翻出半張草紙,撕成兩半堵在了自己的耳朵里:“先生,我們這是去哪兒?”
宇文墨看了他一眼:“去會會他們的巫神。”
也不知道往外走了多久,早已出了青潼縣城,今夜月色不明,烏雲滿天,全靠車前掛着的風燈隱約照亮前路。外面夜風漸起,吹得風燈晃個不停,有什麼東西在風裏噼噼啪啪的撲向風燈外的燈罩上,停下了才看清是手指長的飛翅甲蟲,一旦抓緊了燈罩便不再動彈,沒多久那風燈透出的光便越來越微弱,直到燈罩外密密麻麻爬滿了蟲子,完全遮蔽了燈光。
那甲蟲還歇到了馬身上,駕車的駝背老頭身上,還有馬車上,一旦停下,就張開它們的口器咔嚓咔嚓咬個不停,硬木馬車和包車的鐵器都被它們咬出了小小的啃口,若是尋常馬匹遇到這樣的蟲襲早已吃痛發狂,但這拉車的馬兒和駝背老頭卻彷彿沒有痛覺,絲毫不受影響,在蟲潮包裹的黑暗中繼續前進。
甲蟲越來越多,撞擊着車廂壁發出砰砰的響聲,宇文墨從車廂的木匣里拿出一根香點燃,那香燃燒的煙騰起后並不消散,小小的一縷卻凝而不斷,在車廂里繚繞了一圈后順着縫隙飄了出去,一圈一圈緩緩而堅定的將馬車纏繞,那煙所到之處,甲蟲像遇到天敵一般轟然四散。
當最後一分香燃盡時,馬車外纏繞的煙也跟着消散,那些蟲潮散而未退,只是馬車周圍瀰漫著一種淡淡的香味,使得那些蟲子再不敢近前,只是在附近嗡嗡盤旋着飛舞,馬車便在蟲群的包圍中行進。
驀然間地面開始震動,土地皸裂,地下伸出了一隻只乾枯的手掌,抓住了馬蹄和車輪,使得他們再無法寸進,無數的枯手撐開了地面,一具一具僵黑的屍體從地底破土而出,搖晃着往車身上爬。
宇文墨抬手,在虛空中畫了一個符,隨着他的最後一個動作,一個金色的字在空中一閃消失,外面的屍體乃至蟲潮瞬間被看不見的力量湮滅粉碎。
外面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蘇先生,你在山裏住了多年,一向不問世事,緣何要插手今日之事?”
宇文墨淡笑一聲:“你們苗巫一向行事全憑一己心意,視他人性命若無物,殺你們,也全憑我一時之心而已,有何緣故?”
那聲音帶着掩不住的怒意:“姓蘇的!你躲在我苗山裡多年,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難道你以為我們是怕了你不成!你殺我苗巫一人,便是與我整個寨巫為敵!”
宇文墨冷哼:“那就殺遍你們寨巫便是。”
馬兒一聲長嘶,高高翹起前腿又重重的落下,地面隨着馬兒的下落轟然向前坍塌,將前方的人影從黑暗中逼了出來。
一個手握人骨拐杖的老頭落到馬車前方,怒道:“姓蘇的,你這是要和我巫寨不死不休不成?!”
回答他的是一道劍光和宇文墨冷漠的聲音:“既然已經結了仇,殺一個是殺,殺一群也是殺,有何分別?”
老頭舉起手中拐杖抵擋劍光,被劈得倒退三步,顯然是已經氣極:“好,好!”
他一拍手中拐杖,無數綠瑩瑩的粉末從拐杖頂端的人頭飛了出來,盤旋成為一個瑩瑩綠光組成的人影,向著馬車撲了上去,他自己則轉身便朝着黑暗中遠遁。
那綠光人影撲到馬車近前,一直沉默不動的駝背老頭突然抬頭張開了嘴,他的嘴唇順着臉頰裂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猛的一吸,那熒光人影竟然就那麼被他吃了下去。駝背老頭閉嘴低頭,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那苗巫沖入黑暗中,一路疾奔,然而當前方出現光亮時,他卻發現自己竟然又出現在了馬車前方。他心裏又驚又氣,舉起手中拐杖,暴喝一聲,撲向了馬車。
然而他往前沖了不過兩三步,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前進的力量,低頭一看,他的腿不知道何時被整齊的切斷留在身後不遠處,而他的身體卻依然保持着前進的姿勢。老頭瞪大了眼睛,眼裏滿是恐懼,下一刻他的身體分成了無數小碎塊,轟然塌落在地。
一地的碎屍中爬出了一隻赤紅色的蠶蟲,張開口器開始大口吞噬地上的血肉,過了不久就將屍體連肉帶骨頭吞吃的乾乾淨淨,打了個飽嗝,扭動着明顯胖了好幾圈的身體,在地上鑽了個洞,進去入眠去了。
看見這一幕,宇文墨放下撩起的車簾,淡淡的吩咐:“回吧。”
駝背老頭揚手甩了一鞭,馬車沉默的掉頭走向來路。
先前發生的一切讓美玉震驚不已:“先生,剛才……那是什麼?!”
“那蠶是苗巫的本命蠱,如果主人死亡而巫蠱沒有受到傷害,它就會反噬主人的血肉以壯大自身。日後若是有造化,也能成為天靈地寶的一種。”
“那綠色的人影呢?怎麼,怎麼就被……”美玉有些說不出口,“吃了?”
“巫蠱一行,最早是為了行醫救人,後來卻走入了旁道。巫蠱大多以蟲為引為體,你看見的那綠色人影,不過是一種細若沙塵的小蟲,平日裏被他養在人骨拐杖的中空處,出來后聚集似人形而已。”
美玉只覺得眼前的蘇先生深不可測,心裏充滿了敬畏,雖然還有滿心的疑惑,卻不敢再繼續多問。
馬車再回到青潼縣城,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城門外已經排上了長長的,等待入城的隊伍,城門樓上人影憧憧,駐防兵士正在換防。美玉撓了撓頭,他記得出城的時候這整個青潼縣城都猶如一座空城,城門樓大敞着,內外空無一人,哪兒有現在的一分人氣。
做生意的人多,集市就開得特別早。路邊好多賣早餐的小販,熱氣騰騰的包子饅頭花捲,挑着擔賣的餛飩攤子,還有豆漿和烤紅薯。美玉掀開車簾看着外面熱鬧的景象摸了摸肚子,折騰了一宿早餓了。
宇文墨微微一笑,讓駝背老頭停車,給了他幾個錢去買了幾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回來,塞到美玉懷裏:“餓了吧,先吃點這個墊墊。”
半大小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慾旺盛。美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口大口的吃起了饅頭:“先生,那些苗巫還會再來找麻煩嗎?”
“會。”宇文墨靠着車廂壁閉目養神,“我殺了他們兩個巫神,巫寨的人,睚眥必報,勢必會咬着我們,不死不休。”
美玉頓時沒了胃口:“先生,是不是因為我給你們帶來了麻煩?”
宇文墨睜開眼睛,安撫的看了眼美玉:“與你無關。”
美玉捏緊了手裏的饅頭,心裏越發愧疚:“那先生,你們還會留在青潼縣嗎?還是要帶小滿去哪裏看看?”
“打算雇艘船,北上去廣寧城,你可要與我們同行?你也該回師門復命了吧?”
“願意,當然願意!”美玉使勁點頭,走水路雖然會比陸路慢很多,但是水路安穩,一路上可以愜意的看看山水風景,更加適合夏滿。他也願意多和他和夏滿相處一段時日。不過是晚歸一個多月罷了。修書一封先行送回京,不讓師父擔憂就是。
在青潼縣碼頭要找艘船很容易,想要雇艘船隻送他們一行人上京卻很難。這裏來往的船隻都是貨船,只是順路搭載些人做點小生意多掙兩個錢。宇文墨最後尋了艘送貨的大船,這船隻送的是茶磚和南疆特有的染布,不似其它貨船般雜亂,船上乾淨整潔,艙房寬敞,還有專門的廚娘一路上做飯。宇文墨當天就付了定,第二日就隨船離開了青潼縣。
青潼縣外的這條河叫翠河,是大遼第一大河西涼河的主要支流,因為南疆雨水充沛河面十分寬廣,河勢平緩,十分利於行船,因而往來船隻眾多。夏滿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上了船之後更是拉着美玉在甲板上上躥下跳個不停,什麼都好奇,什麼都要問,精力充沛如美玉,也被她弄的有些疲於應付。
船行河心,清風習習,夏滿終於消停了些,和美玉依偎着欄杆吃葡萄,一邊比賽誰能將葡萄皮吐得更遠,兩人玩鬧着,看見河心的另一艘船停了下來,幾個腳夫打開了船柵欄,將幾艘只有尺許長的烏篷小船,一一放到河面。
那小木船被塗了白漆,通體雪白,只有船篷烏黑如墨,船檐挑掛着一盞帶着鈴鐺的小燈,每艘小船船尾的甲板上都扎着一個幾寸高,穿着白布衣的稻草人,看着十分怪異。夏滿好奇,叫住了身後路過的船夫:“船家,你看那裏,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