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十五章 身世(五)
蘇岸卻是在等她,看見她爬窗戶,取笑道:“沒見過你這麼愛做賊的,自己家有門不走,偏走窗戶!”
也不知何故,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蘇皎皎便覺得心裏的掛礙彆扭陡然消散無蹤冰釋無影,分明就是個撫養陪伴自己多年的哥哥,親近熟稔,哪來什麼怨仇。
蘇皎皎“噠噠噠”地乘着月色,穿過落花跑向他。
“哥!”蘇皎皎跑到桌前,見蘇岸正在烹茶,“怎麼還沒睡。”
蘇岸道:“支應了一天,頭暈腦倦,已經很想睡了。”
“那,”蘇皎皎指指桌上,“為啥還烹茶?”
蘇岸撥弄紅泥小火爐,澄明的月色下,有細細的煙和淡淡的水聲。他人含笑,聲音清朗:“因為還有個人沒支應啊!她也半夜睡不着,弄得跟小賊似的,起來爬窗戶!”
蘇皎皎大笑。
“我若是早早睡了,哥你這半夜烹茶,沒個說話的人,這一夜可怎麼睡着?”
蘇岸很隨手地洗杯洗茶,傾聽水聲火候正好,端水沖調,韓信點兵,這其間邊動作邊言語道:“我本來也睡不着。”
蘇皎皎陡然想起似乎總有幾個春夜秋夜,蘇岸是睡不着的。
茶香四溢氤氳。
蘇皎皎單手托腮,問:“哥,為什麼?”
蘇岸調好了茶,也並不喝,而是靠在了椅背上,垂眸盯着杯中騰散而開的水汽。
“因為失誤。”
這四個字極輕極輕,卻讓蘇皎皎的心陡然蜷縮起。
蘇岸的神色淡淡,語聲也淡淡:“我手上的失誤,不是人命,便是鮮血。”
蘇皎皎一下子不敢說話,也說不出話。
“從前不曾與皎皎說,一是身份有礙,一是,”蘇岸頓了一下,“有口難開。我平生之憾,贏得生前身後惡名,有人以為是我殺降,有人以為是我誅殺英王手段太過殘忍,其實,都不是這些。”
不知是因為有熱,還真的就只是偶然,有隻小飛蟲一頭撞進蘇皎皎的茶杯里,蘇岸眼明手快將水潑掉。
“這樣還能救這飛蟲一命。”蘇岸說完,又為她斟了一盞。
地上已無水,小飛蟲掙扎了半晌,振了振翼,估計還是飛不起來,也是在地面上爬。
蘇岸放下茶壺,注視那飛蟲半晌,抬頭回復正題道:“這兩件事,因為事出有因,當時情境,不能進,不能退,只能如此。所受害的人,無論是二十萬兵將,還是兩千從屬心腹,技不如人當願賭服輸。我即便殺業深重,也沒有寢食難安。我所過不去的,是其他兩件事。”
“第一,是這世上有個叫蘇無名的人。他是前五品大夫,因工部尚書案被人牽連構陷,我因為不察,冤枉錯殺了他以及他一家七口。”
蘇皎皎手指顫抖,詫然看向蘇岸。蘇岸依舊神色淡淡:“他真真正正是條漢子,受盡酷刑不肯招認,最後人證物證俱在,他被判斬刑,臨刑前他請求見我,我去見他了。我為他飲了送行酒,他神色安然,眼底含笑,對我說,”蘇岸突然頓住,聲息有些微哽咽,“對我說,杏花快要開了啊!我回到王府,那晚,杏花果然便開了。”
蘇皎皎眼底突然濕潤了。
杏花煙雨江南。哥哥果真是每年在杏花開的時候,獨守空庭到天明。
他隱居賣酒,改名換姓,姓的是蘇,賣的是杏花醇,被人起的綽號是蘇杏花。
因為心存愧疚嗎?蘇岸,蘇岸,這名字的含義可是冠以蘇姓,一朝夢醒,回頭是岸?
“第二件事,是北征夷秦,斷臂崖下大山谷,我判斷失誤,輕敵中計,損失大周六萬精兵,當時橫屍遍野,谷底的大河被染成血紅。皎皎,”蘇岸抬眸,直視蘇皎皎眼神,“戰場死傷,必不可免,但我身為統帥,因我無能故,讓手下將士做了無畏的犧牲,彼時秋風蕭肅,漫山秋葉如金似火,飢餓的禿鷹低空盤旋,鐵馬秋風,便如亡靈叩門,我遠居江湖,卻不願安眠。”
蘇皎皎便想起,每逢深秋,秋風瑟瑟,雖然南國草木興茂,哥哥卻常常寂夜獨思,偶爾還會在黃昏吹一曲洞簫,蕭聲嗚咽,鄰人常暗自揣摩他在懷念亡妻。
原來哥哥感念的,是沙場死難的將士啊!
“至於殺降二十萬,”蘇岸冷靜得語聲無波,“兩國交戰,生死一線,以夷秦之驍勇,如狼似虎,豈能放虎歸山。何況夷秦擾邊以來,戰火綿延百十年,我大周的將士百姓,死難何止二十萬,也該做一了斷。一將功成萬骨枯,那堆成山的白骨有敵有我。所謂成王敗寇,那一戰我輸了,自然也成為奠基夷秦榮光的白骨,兵戎相見乃殺戮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無論天下悠悠眾口如何非議,我也不悔其罪,除非,”蘇岸突然微微笑了笑,他扣住了杯口,然後端起來,輕輕呷了一口。
“除非皎皎不欲我生,否則我絕不甘心赴死,引頸就戮。”
他的話語溫柔清淡,乃至於他唇邊眼角,都堆了溫暖而柔軟的笑。可蘇皎皎也不知何故,在聽了那一句,突然淚下磅礴。
她望着蘇岸,握着杯子,卻哭不自抑。
“傻瓜,”蘇岸笑着伸手撫過她的臉,柔聲道:“為情生死,不過尋常的甜言蜜語。”
蘇皎皎突然痛哭失聲:“哥,我娘到底怎麼死的?”
蘇岸的語聲稍微凝滯,但隨即答得極輕,卻又異常清晰。
“我遭人陷害,飲了毒酒,你娘頗通醫術,為我換血而死。”
而在京城,看似寧靜幽暗的角落,也開始蠢蠢欲動。
奇諾對靖先生道:“你的人手必須得先行一步離開京城了。”
靖先生道:“世子放心,屬下皆已安排妥當。”
奇諾不為人知擰了下眉,對着靖先生的時候卻是笑着道:“先生費心,這次必須萬無一失才是!”
靖先生道:“十年前讓他逃掉那是僥倖,此時天時地利,再沒有他絕處逢生的機會。”
“可惜了,從此再無人能釀出如此美味的杏花醇。”
靖先生聽此,眸色幽深,語聲滯澀:“再無此敵手,自然也再無此美味的杏花醇。”
奇諾起身一聲長嘆:“所以啊!可惜了!”
靖先生一笑,端起酒一仰脖,一飲而盡,然後“砰”地摔了杯子,讚歎道:“痛快!”
奇諾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如此不世出的人才,死於己手,也當真是痛快!”
靖先生聽此言,臉上的笑容凝滯住,他沉默了半晌,蒼白的臉露出種不似人色的執拗與蒼涼薄脆:“世子,你圖的是江山,我要的是這個人!”
奇諾哈哈笑,拍着靖先生的肩道:“你放心吧!你要拿不走這個人,我怎麼圖我的江山!”
靖先生的黑衣便融沒在黑暗中:“那我也先趕回去,安排佈局。”
奇諾道:“宮裏的人手安排好了嗎?別再出一點散失。”
靖先生淡淡道:“知道。”
而深宮內院,慈安宮,雖是人手眾多,但高太后卻如同坐牢。
那夜宮窗旁的海棠也凋落了。
高太後由宮女服侍着,慢慢悠悠地在庭前月色下,舒緩地走着。
蘇皎皎是碧心縣主女兒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
覺得真是孽障,就怪不得一眼之下就不對付,果然是個討債的,頗有淵源。
經過這一日一夜的琢磨,高太后已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琢磨得清楚明白了。那個老夷秦王,分明就是個痴情種子,看中了碧心,加了寵愛,卻因為戰事弄那麼一出讓大周喪權辱國的事端來!然後背着人卻將碧心藏起來,還生了女兒!
那丫頭怪不得那麼生性,原來是有夷秦那等未開化的血統。偏偏就這麼一出狗血,就硬生生地淋到了她的頭上。她堂堂皇后,卻被個郡王妃扇了兩巴掌,還被追着打。
這麼多年,多少人面上不說,心裏卻責怪她不顧大局,做的事太不厚道啊!
涉及自己親閨女,性命攸關一生幸福,講什麼格局啊,拼的就是地位!
那咸陽郡王家,處處給自己添亂!一家三代母女,除了給人添堵就是添亂!
那碧心郡主,平時就處處搶懿德的風頭,好不容易遠遠地嫁了,又假裝出了那件事,惹得那老太太對她非打即罵,這麼多年讓她被人笑,被人編排了多少惡名聲!偏偏又出來個討人厭的蘇皎皎,不但不就範,還弄死了她親親的三侄子!
這都是什麼惡緣啊!
關鍵是那碧心假死,別人不知道,她自己自然是知道的,好歹也寫來一份家書啊,鬧得天下皆知,她,她這是欺君之罪!
她娘竟還有臉以下犯上,如今躲進了明月庵,倒像是受了無限的委屈似的,其實真正委屈的是哀家好不好!
高太后這心裏一陣陣高低起伏的嘀咕,越想越覺得憋氣苦悶。那些子人一個個地騙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不管不在乎,反倒是她,不過是護着一點娘家,就被當皇帝的兒子軟禁慈安宮!
越想越氣,高太后沒好氣地一腳踹向海棠樹,還伸手拂落了一樹花!
“娘娘。”一個小內侍,在幽暗的不遠處輕聲喚她。
高太后打了一個激靈,留神四周發現人變得很少了。那個小內侍低頭垂眸在不遠處的花影里,半明半暗。
“娘娘,”小內侍道:“扶桑花開。國舅爺讓我給您捎句話,他希望要您的一道懿旨,用來鹹魚翻身如魚得水。”
高太后聽到“扶桑花開”四字,內心一動,問道:“什麼懿旨?”
“異地誅殺錦衣王的懿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