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廟會
1997年二月十五日,位於兩江省譙城塗縣西郊的晉狼山上,前往玉皇廟燒香的人擠滿了山道。
晉狼山不是什麼旅遊景點,山上的寺廟也不是什麼名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幾乎三百六十天都見不着什麼人。不過時值正月初九,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塗縣當地的風俗里,據說正月初九是玉帝壽辰,這一天三百六十五路神仙聚集天宮給玉皇大帝祝壽,也會比平日裏更樂善好施普度眾生。因此百姓都會趕在這天山上祭拜,期盼接下來的一年有個好兆頭。
孫家在這一天也是全家出動,祖孫三代,一大家子十多口人浩浩蕩蕩往山裡開。未滿九周歲的孫蓮也是這樣被父母帶着擠在進山的人群里,路邊乞討的算命的賣糖葫蘆的,嘈雜聲讓她腦子一片恍惚。
玉皇廟雖然叫玉皇廟,但供奉的遠不止玉皇大帝。大概是多供幾座神仙就能多點香火,當地百姓也不太分辨佛道的區別。總之這個據說明朝時修建,經過了紅色革命,被扒了蓋蓋了扒的寺廟,在數代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下,成為了一座背靠山崖,左道右佛的奇妙二合一寺院。
孫蓮被母親牽着,先從左院一路拜過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四大天王,又繞去右院拜過如來、彌勒、八大金剛,最後穿過煙霧繚繞的後院,順着一條陡峭的石階繼續向山崖上方攀登。
孫蓮記得,在崖壁半腰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小的觀音祠,那才是孫家今年前來祭拜的主要目的。
觀音祠不大,跨過門檻就能看見立於蓮花座上懷抱男童的觀音塑像,案上擺滿瓜果燭台,漆成朱紅的功德箱裏塞滿了零碎紙幣,正對着前方三個蒲團。
孫母立刻在正中蒲團上跪了下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當地人真正信教的人少,大多數也就是孫母這種念叨兩句的人。真要是念經那是不行的,翻來覆去也就這麼兩句車軲轆話,重要的是心底許的願望。和尚說了,心誠則靈,誠不誠是要看功德的。
孫蓮不記得這年母親捐了多少功德,但大底功德和心誠都讓菩薩滿意了,回去后不久願望也就實現了。
她站在旁邊看,冷不防三嬸戳了她一下。
“小蓮也去啊。跟你媽一起,好好求求菩薩,指不定早點給你生個弟弟。”
孫蓮抬頭看三嬸,三嬸笑眯眯地抱着兩歲的堂弟,面上掩不住的得意。
她也不管三嬸攛掇她是個什麼心態,反正她現在只有九歲,大人說了她便乖乖照着做,在母親身邊的蒲團跪下,輕輕給菩薩磕了三個頭,然後雙手合十閉眼做許願狀。
她心裏琢磨着,三嬸這話大抵也就是當應景說個好話,真要是她跟着磕了頭家裏就要迎來個弟弟,說不定她就不攛掇了。畢竟孫老爺子一女兩男,這麼多年就老三家一舉得男。大姑姑嫁去了譙城做了城裏媳婦就是潑出去的水,老二也就是孫蓮的爸爸只得她一個女兒,小兒子大孫子,三叔家在家裏是老人心頭上的雙份寵,三嬸肯定也不希望這會二哥家殺出個小孫子來跟他們競爭。
其實她也不希望。
以前不知聽誰說過,死過一次的人多少都會敬畏鬼神。但孫蓮現在跪在菩薩面前,心裏卻是沒什麼敬畏。倘若頭頂三尺真有神明,那她也不會落到現在這樣。
若是真有神明,那就不要讓弟弟出生了吧。
不過家裏人要是能聽到她的心裏話,估計除了三叔三嬸,都會想着先揍她一頓。
但她也沒辦法,誰讓上一世她就是賠在了這個弟弟手裏。做牛做馬一輩子,好日子幾乎沒過上幾天,就是死了估計也只是給弟弟換了點交易籌碼。現在好不容易重來了一世,還沒享受到幾天獨生子女的關懷,就又要迎來弟弟。要讓她心甘情願送上祝福,也許上一世她還會傻乎乎地接受,但這輩子她是不太願意的。
然而即便她不願意又能如何呢?九歲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干涉父母的決定,尤其是她的父母。在這種時候她也只能繼續維持住自己乖乖女的形象,跟着跪拜,站起,然後像個不知所措的傻孩子一樣繼續跟着大人們。
只是那樣卑微的人生與毫無意義的痛苦她是不打算再品嘗了。
既然她已經重生了一次。
在孫蓮的記憶里,弟弟的出生可以說是孫蓮上一輩子最早的人生轉折點。
那時候她正在念五年級,成績中等偏上。當地人普遍重男輕女,不過獨生女的她還算受父母疼愛的。前十年的人生算不上小公主,但也算無憂無慮。但弟弟一出世就改變了家裏的一切。她那時太小,不明白父親在廠里不算正式工,而二胎罰款幾乎掏空了家裏的積蓄。接着遇上九十年代末的下崗潮,正式工都被大批買斷下崗,何況父親。貧賤夫妻百事哀,大人白天忙着掙錢,晚上忙着吵架,偶爾的溫柔關愛也都給了弟弟。哪怕平日裏照料弟弟的是自己這個當時也沒有多大的姐姐。
孫蓮知道自己不時是那種很聰明的孩子,家裏的事情佔據了她幾乎全部的精力,成績自然一落千丈。最後她只考上了縣裏一所很差的中學。學校里大部分的學生最後都像她一樣沒有考上高中,要麼去中專又混了幾年,要麼就像她一樣早早就開始出去掙錢。
那年她還沒滿十六歲,連身份證都沒有,自然也沒有工廠要她。她就只好在縣裏一家小飯館后廚幫忙,後來又跟着潮東回來的同鄉去沿海打工。像很多和她經歷類似的女孩一樣,孫蓮幾乎沒有積蓄,每個月的薪水都按時寄回家裏。她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也是被叮囑要多幫襯弟弟。
她也在潮東談過戀愛,但沒有一個走到最後。最長久的一個,在跟她回了趟老家后也不歡而散。再然後,父親叫她回家鄉,說是給她在譙城找了合適的婆家。她回去相親,結婚,並且在市裏的商場找了一份店員的工作。她知道父親收到了一筆不菲的彩禮,父親說那是為了以後給弟弟娶媳婦用的。直到那時她還覺得,穿着乾淨用着水果手機的弟弟,就是她和她這個家庭的意義。
她以為她的人生也就這樣了,但實際上這只是另一個開始。
父母希望的是一個能挖空小家補貼弟弟的女兒,而婆家正好相反。她無法拒絕父母的要求,婆婆則罵她吃裏扒外。她的婚姻沒開始多久就瀕臨死亡,矛盾總在升級,她夾在娘家與婆家的夾縫中不得喘息。從爭吵到出手再到習慣性的家暴,一切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當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聽見鐵門被摔上的聲音,感受到血從額角流下覆蓋住眼睛時,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生如此沒有意義。
那時她26歲。
她就躺在哪裏,想着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她這麼多年到底都都在做什麼,又是圖的什麼?
意識模糊間想起自己有一次在上班時遇見初中女同學,那是那時班裏少數幾個考進市裡高中的學生之一。她說她後來去省城上了大學,現在在那邊工作。她看起來青春靚麗,神態舉止都煥發著自信與活力,身上的一件衣服就是她半個月的工資。反觀自己,她的眼角已經開始有了細紋,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青,她沒給自己買過幾件好衣服,也沒像她們一樣去哪裏遊玩過。那一瞬間她就覺得如此不甘心。
她的一生都沒有為自己活過,過着對父母言聽計從的日子,期盼有一天他們會疼愛自己。
然而即使她現在有了一絲後悔又能怎麼辦呢?
就算現在想重新開始,她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孫蓮在意識恍惚中留下眼淚,混着血水流過她乾涸的嘴唇。她渾身都疼,但身體連抽搐的力氣都沒有。一直到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想,如果能重活一世的話,她很想為自己活一次。
至少到那時,她不會再蠢到對父母言聽計從。
至少到那時,她不會再傻到期盼有一天他們會疼愛自己。
至少到那時,她還能學會讓自己去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