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7
南雁時反應迅速,急急收回劍勢。
謝雲隱的白衣染血,落拓之中卻仍見風華。
正當時,金光突然乍現,仿若平地驚雷,震懾得天啟眾人紛紛閉了眼。那光帶着力道,照射下來,無數弟子身負重傷。
金光消散,再看去,宿寧止的法器金釵已經插.入謝雲隱胸前。
宿寧止怔怔地看着她的手,鮮血滴滴滲出,落在她的指尖,溫熱卻冰冷。
她大腦一片空白。
謝雲隱卻反手握住了她。
“阿寧,莫怕。”他失血過多,唇間泛着白色,可是臉上的笑意依舊溫和,一如往常。
宿寧止的手顫抖起來。她第一次感到這麼害怕。她死死盯着他的傷口,輕輕搖頭:“不是……不是我……”
“阿寧,放輕鬆。”謝雲隱低咳一聲,悶聲將那金釵拔出。這一下想必是痛極的,慣能忍耐的謝雲隱也蹙眉一瞬,不過也只有一瞬,這種時候他不能再刺激宿寧止。
“我不要……我不要……”宿寧止雙手抱着頭,腦中另一個不屬於她的聲音不斷叫囂,殺掉他殺掉他。
她頭痛欲裂,用盡生平意志去對抗艷三方的控制。
她不能再傷害他,不能再傷害任何人了。
謝雲隱卻抱住了她,將她帶出空桐鏡的法陣。兩人一落地,謝雲隱就再支撐不出,鬆開了宿寧止,屈膝半跪,勉強沒有摔倒。
宿寧止只覺得眩暈,天地似乎連成一片,讓她找不到方向。她漸漸失去了力氣,艷三方的魂識捲土重來,一寸一寸似乎要再度掌控她的身體。
她堅持不下去了。
忽的,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沾滿血跡的手,溫暖而有力量。
“……阿寧。”謝雲隱輕聲喚她,將她的意識帶回些許。
與此同時,他周身漸起縹緲光度,於他身前凝結成金丹,經由宿寧止的手,緩緩入了她的心。
“雲隱,我好痛,我不想殺人……你殺了我,殺了我吧……”宿寧止終於哭出來,她已忍耐到極致,卻還是無濟於事,只感到體內力氣漸失,怕是不久就要再度迷失其中。
倒不如殺了她,也好過讓她受如此刑罰。
可是有光,仿若自萬丈深淵中突兀迸發,充斥整個空間,照亮了她混沌不堪的眼前。
那光真正澄凈,與金釵發出的極具殺傷力的光芒不同,它像是帶着遠古傳來的梵音,平和悠遠,安撫世間一切慌亂。
宿寧止緊繃著的神經忽然鬆懈下來。
“不想殺……就不要殺。”謝雲隱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糊得有些聽不清楚。
宿寧止想要看看他,卻找不到他在哪裏。
“我不會容他,髒了你的身體。”他的聲音溫和而清淺。
宿寧止心跳漏了一瞬,她直覺不好。
那光流轉在她的全身,隔絕外界嘈雜,亦埋沒體內糟粕。
艷三方的控制終是消散,幽藍色的火焰被普度眾生的金光度化,消失不見,瞬時,她周身清明,再無干擾。
“阿寧……”有一道聲音像是近在耳邊,忽然又離得遙遠。
“……再見。”聲響斷去,似乎帶着眷戀與不舍。
宿寧止的身心合一,神識回歸,她再抬眸望去時,四周如一片廢墟,其上的人或死或傷,而面前的謝雲隱卻煙消雲散,乾淨得彷彿沒有存在過一般。
她怔怔,看着滾落在地上的破碎金丹,不知所措。
書上說,白狐一族的金丹是修行寶物,能震懾萬妖,降惡除魔。
書上還說,金丹於白狐一族至為關鍵,得之,修為精進,失之,死無葬身之地。
剛剛發生了什麼,不言而喻。
“雲隱……”她失卻力氣,緩緩跪在地上,伸手將陷入泥濘失去往日光澤的金丹撿起,將上面的塵土一點一點擦拭乾凈。
她的眼淚落在上面。
“……阿寧。”南雁時想上前來查看宿寧止的狀態。
宿寧止卻將黯然無光的金丹捧在懷中,哭得泣不成聲。
折騰一夜,天邊已經放出了晨光。
又是新的一天,卻已不復往昔。世界的偉大和殘忍盡在於此,無論你過得如何,太陽都照常升起。
宿寧止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從這場災難中回過神來。
南雁時寸步不離地照顧着她,他素來是一個沒有什麼幽默感的人,卻為了讓宿寧止心情好些,肯收集來逸聞趣事講與她聽,只盼她能走出低谷。
塵煙也時常來看望宿寧止,可是宿寧止卻誰都不理,她總是坐在清靜院的院子中,獨自看日出又日落。
三天後,宿寧止找到空儀。
空儀看着憔悴不堪的愛徒,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來做什麼,只是,不可能。”
人死不能復生,這是任憑誰也逆轉不了的死局。
宿寧止本就黯淡的雙眸更是不見生氣。
“我想去一趟凜州。”半晌,宿寧止說道。
他死的時候什麼也沒有留下,只除了那柄跟隨他多年的長劍。她想以劍代人,安葬凜州,讓他魂歸故鄉。
空儀沉默片刻,點點頭,應允了。
宿寧止臨走的時候,空儀喊住了她。
“阿寧,你莫生芥蒂。”他只說了一句,點到即止。
宿寧止張張嘴,卻發現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只覺得無趣。
回到清靜院,南雁時在門口等她,見她回來,神色稍稍放鬆。
“阿寧,搬回去吧,不要待在這裏了。”
宿寧止搖搖頭。
這話南雁時不止說了一次,宿寧止也不止拒絕了一次。
兩個人都是倔強性格。
南雁時跟着宿寧止回到房間裏,看她忙進忙出,最終沒忍住,還是問道:“你要去哪兒?”
“凜州。”宿寧止頭也不抬地回答他。
南雁時皺起了眉頭,一把奪過她手上的物什。
“阿寧……”
宿寧止不理他。
“阿寧,你在生氣。”南雁時用了陳述語氣。他甚至不用懷疑,就知道宿寧止在鬧脾氣。
宿寧止一怔,卻不看他:“我有何資格。”
他們都做得對,無論是將她關進清靜院,還是危急關頭殺她降魔。如果換作其他人,他們也會這樣選擇,也只能這樣選擇。
反倒是她,不能委屈不能怨恨,甚至沒有正當理由去指責任何人。
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悖論,到處都是解不開的死結。
她心累,只想躲在一個誰也找不到地方,永遠不出來。
南雁時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
她被傷了心,他也好不到哪去。她是被放棄的那一個,而他是放棄她的人。
良久,宿寧止嘆了口氣,說道:“師兄,我做不到毫無芥蒂。”
她只是一個淺薄之人,不是聖人。她努力過嘗試過,可是一旦回想起那天南雁時劍指着她的感覺,她就從噩夢中驚醒。
良久,南雁時離去,走前他說道:“你去凜州散散心也好。”
宿寧止不語。
等他離開后,宿寧止盯着謝雲隱留下來的那柄長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於兩日後動身。
南雁時沒有來送她,反倒是塵煙,哭得淚淚漣漣,捨不得宿寧止。
宿寧止無奈:“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塵煙聽她這樣說,才稍稍收斂。
她下山,走到一半,南雁時在半途等着她。
“這是傳音石,我從師叔處借來。”他遞給她。
宿寧止收下他的好意。
“時常保持聯繫。”南雁時到底不善言辭,想了半天只有這一句。
宿寧止點頭應下。經過這兩天的時間,她的心境已有所緩和,並不再像前些天那般激進敏感。
她與南雁時道了別,獨自去往凜州。
她只去過兩次凜州,第一次隨着南祁去歸還謝雲隱,第二次是謝雲隱受傷,她護送他回去。
這一次同樣是將謝雲隱送回故鄉,可是卻與前兩次的情形天差地別。
原先他欠她,現在她欠他。不想欠的人情終究還是欠下了。
這一路極其順遂。已近初春,沿途風光大好,上一次來的凋敗零落之感全無,到處是生機,煥發新意。
宿寧止卻沒什麼感覺。她總覺得自己還沒有經歷些什麼,就先蒼老。有的人身老心不老,有的人尚且年少卻已經有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她本不想承認,現在卻不得不承認。
臨近了凜州,途中熱鬧的氣息漸漸褪去,越往前走,人煙越發稀少。
宿寧止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真,等她來到凜州城城門口,見上面竟然落了鎖,一片灰塵鋪墊其上。
她只得去了臨近的城鎮。
在街上遇到一位同道老者,宿寧止向她打聽凜州的情況,誰知老者聽聞凜州的名字,就先嘆了聲氣。
“毀了。城毀人滅,好不凄慘。”
宿寧止驚訝:“為何?”
“魔界捲土重來,屠城殺人。”老者壓低了聲音,“這裏也非久留之地,我勸你辦完事儘早離開。”
宿寧止道了謝,卻還是暫且住在了城中。
自拜古城慘案后,世道便不復太平,樁樁件件的案子接踵而至,讓正道中人應接不暇。
可是目的呢?他們躲匿千年,為何要選在這個時候動手?
宿寧止想不通。
她住在客棧,夜半時竟然夢到了謝雲隱。
這還是自那日後謝雲隱第一次入她夢來。他一襲白衫,長身玉立,站在不遠處修剪着花枝,像極了凡塵間閑散的世家公子哥。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她站在原地,不敢出聲,唯恐驚擾了他。
謝雲隱先轉過身來,笑着看她,溫其如玉:“阿寧,幾日不見你消瘦不少。”
宿寧止眼眶已有些濕潤:“我想念你。”她難得這麼直白。
“這便是死了的好處。”謝雲隱笑她,“我活着,你不會這般與我說。”
宿寧止眨眨眼,喉嚨乾澀說不出話來。
“阿寧,你想見我嗎?”
“想。”當然想。要不她憑何親自來一趟凜州。她總想着那裏是他的故土,或許做夢能夢到他。
如今終於如了願。
謝雲隱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看着她,眼眸深沉,不見其意。
“我要如何才能見你一面?”宿寧止問他。
“現在不是見到了嗎?”
宿寧止張張嘴,卻反駁不了。
“阿寧,我也想你。”謝雲隱說道,“終有一天你會再見到我。”
宿寧止追問:“何時?”
謝雲隱不說話了。他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像是要離開她。
宿寧止伸手去抓,卻什麼都碰不到。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
謝雲隱已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