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一:《一生長樹》
第36章番外一:《一生長樹》
(一)
大四最後一個學期的瀾大女生宿舍,要麼悄無人聲,一天也不見得有人進出;要麼紮成一堆,匯聚着女孩們各種雜亂激動的聲音。
討論着讀研出國以及找工作各種熱門話題。
今天1205宿舍,只有周小樹一個人。她是臨時回來整理東西,時間充裕,又坐下來寫月度計劃表。不管人多人少,周小樹永遠是宿舍里最安靜的存在;同樣也是最忙的一個。人際交往方面,小樹由於性格安靜不多話,朋友不多;加上關係最好的兩位室友已經出國,這個學期,周小樹每次回宿舍,基本都是獨來獨往。
一個人,看着有些孤單,事實可以更專心和心無旁騖地做事情。
門外傳來幾道敲門聲,伴隨着親切的招呼聲,周小樹坐在書桌前回了回頭,看到來人,禮貌地站了起來。進來同她打招呼是對面1204室友,原先林佳綺的兩位室友。
1205和1204,兩個宿舍隔廊相對,室友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使關係不熱絡,也都是面熟的同學。她們這次特意敲門,是過來問小樹有關AC集團的應聘和面試要求的……今年AC沒有公開校招,同學之間傳聞小樹進了AC研發部,她們就過來打探打探。
如果可以,還能問出一些八卦。
但是進AC真是一個誤會,小樹澄清說:“我沒有進AC,我進的林氏日化。”
噢……1204兩位女生不由自主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像是清楚周小樹不會向她們透露底細。然後其中一個說:“小樹,大家都是同學,你不能跟我們透露一下嗎?”
今天她們之所以商量來問小樹,除了聽到小樹進AC的傳聞,更多是她們覺得小樹和AC的商言有什麼;就算沒有什麼,關係也是不一般。
另一個也說話了,提起一件事:“前幾天我看到商言找你,好像遞給你一份……”
那是AC的宣傳冊。周小樹轉過身,從書架上拿起上次商言給她的宣傳冊,遞給了她們:“是這個么?如果你們有需要,可以拿走。”
原來不是報名報啊……
這個宣傳冊的確是商言給周小樹。作為瀾大最優秀的畢業生,小樹大四開始也面臨著很多選擇,不管是保研和公費出國都向周小樹招了手,不過小樹還是選擇了直接工作。
進林氏日化研究部,是周小樹目標。結果上次她和商言碰到,商言遞給了她一份AC宣傳冊,開着玩笑說:“知道你肯定會選擇黎珞的林氏,但是公平競爭,我還是想向你推薦下AC的研究基地。”
商言研究生畢業之後,小樹和商言基本沒什麼見過面,上次碰到純粹是偶然。如果兩人算熟人,交集最多便是大一大二她在瀾大北門的麵館打工,商言常常過來吃一份青蟹湯麵。
真算起來,連朋友都不是。
一直以來,商言和黎珞都很照顧她。她心懷感激,卻不能當做天經地義。
商言研究生畢業之後,一沒有讀博;二沒有像原先預想着進清懷生化所。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最後的選擇也有命中注定的安排,父親的離開,商言決定進AC做事,從最基礎的市場部做起,然後花一年時間,了解一線市場和品牌經營。
他走上父親這條路,他媽媽原本是反對的,但他心意已決。至於為什麼進AC,商言對家人說是想鍛煉自己,其實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具體緣由。
承擔責任,還是接手父親留下的擔子?
他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對一個男人已經完全進化成熟,不管是思想還是夢想,都要有一個理性而明白的考慮。知道什麼是想做,清楚是要做的,兩者之間都需要認真衡量和考慮。進AC做事,就是他認真衡量和考慮后決定的事。
市場部永遠是最累最辛苦的部門,一年的磨鍊,商言像是一棵從溫室移植到沙漠的樹苗,吸收着最底層的水分和養料,在最差的環境裏,硬生生長成了一棵勁挺的白楊樹。
俊秀的眉眼變得俊朗,白皙的皮膚晒黑了兩個色度。原先青澀的大男孩面孔逐漸清俊剛毅,嚴肅起來,還有兩分不可揣摩的高不可測。
當然這只是不笑的商言。
露齒大笑起來,仍然是一個年輕又帶點頑皮可愛的大男孩。尤其面對家人,在黎珞和小舅舅前面,商言心態變化不大。唯一比較違和,就是剛結束和黎珞打打鬧鬧的電子競技遊戲,公司的電話打過來,立馬換了口吻接聽電話。
那個一板一眼,那個恩威並施。黎珞笑他是小商總嘍,他回黎珞一聲林總。兩人都是總,唯一不是總的小舅舅看着他和黎珞,像是看着兩個小朋友過家家,然後發出一聲不以為然的輕呵,彷彿他和黎珞在玩幼稚的角色扮演遊戲。
只是,人生不就是一場場角色扮演嗎?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演繹。商言只想自己更努力,更快成為那個可以扛起一個家的強大男人。
畢業之後,商言買了一輛車,一個年輕化的合資牌子。一貫對車子高要求的黎珞痛心他是不會花錢的富二代,但是他自己很喜歡這輛車。車子的錢是他股票基金賺來,他很滿意。
平時有商務活動,公司和家裏都還有車。
父親走了,馮叔仍然留下來給他們家開車。每當商務活動的時候,商言會乘坐馮叔開的商務車回家;坐在父親坐過的位子。一樣的路線,看着一樣的高樓大廈和街頭景象,他的心情越來越平和,偶爾想想父親當時心境,即使不認可,也能理解了幾分。
這種變化,商言將它稱之為俗套的“成長”。成長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學會接受不能接受的,理解不能理解的。
商言也會將一些心得和想法發在朋友圈,他知道很多人會看到,包括他的父親。
二十五歲,是男孩和男人的分水嶺,對人生有了不同理解,也有了不同期待。同樣,有了不得不面對的頭疼問題。尤其最近幾天,他媽已經時不時提醒他,是不是要找個女朋友了?提醒歸提醒,媽媽也不會特別為難他。畢竟這兩年,變化最大的人不是她,而是他媽媽。
用外公的話來說,人有變化是好事,哪像你小舅媽,永遠二十歲。
只不過到了適婚年齡,提醒他找對象的話就多了起來。跟佳綺分手之後,他沒有再找過女友,中間不是沒有遇上好的,或是向他表明心意,總歸差點感覺。他想尋找那塊唯一想帶回家的可愛貝殼,卻不知道它在哪兒。
難得一個周末,商言驅車到清懷生化所找小舅舅和黎珞打球。開車繞了瀾大一圈,他將車停在了老金麵館。三年,老金麵館沒有多大變化,比起瀾大北門其他更新換代的店面。
一樣點了一份青蟹湯麵,老闆笑着沖他打招呼:“好久沒來啦。”
商言點頭,笑着回答:“是有一陣了。”
畢業之後,他依舊時不時來這裏吃碗湯麵,每當心情煩亂。不過小樹不在這裏打工后,他們就鮮少遇見了。
唯有今天,第一次那麼巧。
他剛回頭,便看到了推門進來的小樹,穿着白襯衫和牛仔褲,乾乾淨淨,像是一縷不期而遇的夏風,應季而來。
(二)
如同朋友意外撞見,商言面露驚喜。難得今天他穿休閑裝,不是西裝革履地面對着小樹。不知道為什麼,商言每每面對小樹,都特別的輕鬆自在。
彷彿聞到大山清新又甘涼的新鮮空氣。
為什麼會這樣,商言覺得自己和小樹是氣味相投的朋友,相知有素。只是佳綺對他說男女之間根本沒有純粹的友誼。商言有點道理,又覺得言過其實。
面對商言友善的眼神和笑容。小樹點了一份湯麵,落座在商言面前,尋常地問候:“商言,你今天怎麼來了?”嗓音總是清清淡淡。
商言看着小樹,笑着解釋說:“我找黎珞和小舅舅打球,開車路過這裏,剛好餓了。”
嗯。小樹點了點頭,沒有應話。她的心裏彷彿有根線,輕輕拉動,便會顯露心聲。
所以,聽着就好。商言說話總是很好聽,聲音好聽,話好聽。前陣子,她翻詩經,看到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感覺用來形容商言再合適不過。後面還有一句是什麼?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決定進林氏日化了?”商言問。
小樹點頭。
“加油啊。”商言真摯地鼓勵。
小樹又是點頭:“好。”
“什麼時候實習?”
“明天。”
“那麼快?”商言想了想明天安排好了事情,開口說,“明天幾點?我過來送你。”
小樹面頰一紅,拒絕說:“不用了,我可以打車……你忙你的。”
商言不再勉強,心裏莫名地遺憾了一下。
事實小樹等會就出發林氏工廠,就是怕商言要送她才說明天;臨走前過來吃一碗金叔叔的面,怕後面機會少了。
佳綺要訂婚了,男方是一個有錢的海外華僑,佳綺留學英國認識的男人。商言在朋友圈看到過佳綺發的照片,可以看出對方是一個經濟條件不錯的男人。從佳綺透露的信息,對方對她很好。用佳綺自己的話來說:“在Z先生眼裏,我永遠是一個不需要長大的小孩。”
作為曾經的青梅竹馬和前男友,商言看到佳綺這條朋友圈,並沒有多大感覺;沒有遺憾,也沒有過多的欣慰。這幾年佳綺每次聯繫他,都會特意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都是模凌兩可的回答。對佳綺,他更多是一種無可奈何。有時候他真希望佳綺能改改性子,又怕說多了,令人不快。每個人觀念和性格不一樣,又不是偶像劇,動不動拯救對方的想法和三觀。
然後佳綺的訂婚宴,他收到了邀請。商言找了理由拒絕,說要外出開會。結果驅車回家的時候,佳綺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聲音是一如既往地甜膩:“商言,你不來就不來吧。我還怕Eli會生氣……不過Eli一直都知道你,是他想見見你。”
哦,是么?佳綺前後語句的矛盾和錯亂,商言接着電話,有些尷尬。
“Eli很愛我,以後我和我媽媽可能直接跟他定居國外了。”佳綺又說。
商言戴着藍牙,一邊開車一邊應着:“很好啊。”
夜裏七八點,正是車流高峰期,後面接連着響起兩道車喇叭,商言往前挪了小段。佳綺問他:“你在開車啊?”
“是。”商言回,正要藉著機會掛電話,佳綺已經問他:“你人在哪?”
視線前方的大塊路標寫着他處在天瀾大道的十字路口,商言不想騙人,告訴了佳綺所在的道路。“太好了。”佳綺說,“我就住在附近,你過來一下吧,我給你送一盒喜餅。”
商言望了望前方,前面車挪動了幾米,後邊司機是一個急性子,又按起了喇叭提醒他。一時間,商言沒有其他想法,答應了下來:“好……你發我地址,我現在就過來。”
一盒喜餅,實在不應該推三阻四。如果可以,當面說一句祝福也是不錯。
佳綺住在天瀾路交叉口的一條老巷子裏,周圍是一片沒辦法拆遷的老房子,房子很貴,居住條件卻不好。商言將車停在了外面,走了進去。
不遠處,站着一個影影綽綽人影,是佳綺。
佳綺出國之後,他和她就沒有見過面,兩人最多的交往就是在網上佳綺跟他借錢。數額有大有小;有些還,有些沒有還。還的錢他收下;不還的錢,他就當做忘了。
許久不見,眼前的佳綺已經有些陌生,依然很漂亮很時尚,只是少了一份令男人心動的氣味。商言也不知道怎麼表述,就是一個漂亮女人,其他沒了。這樣的感受,來自純粹的男人目光。曾經,佳綺還有明顯的嬌俏。大概,經歷的事情多了,面相和性格都變了。
“抱歉,喜餅沒有了,只有巧克力給你了……你可以送給你的女朋友。”佳綺遞給他一盒巧克力。
商言沒有回話。
佳綺聳肩一笑:“抱歉,我開玩笑的,知道你還沒有女朋友。”
商言接過了巧克力,說了句:“謝謝……恭喜訂婚。”
“還好吧,如果不是Eli催得太急,我才不願意那麼早答應訂婚。”佳綺說笑起來。
佳綺更愛笑了,這樣的笑容讓商言不太舒服。總歸已經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商言拿到巧克力,看了看時間說:“那我先回去了。”
這世上像商言這樣畢業工作還每天按時回家的年輕人,不多了。只是商言不願意讓媽媽等着他很晚,雖然最近,他媽恨不得希望他在外面和女孩子約會。
“等會呀,幹嘛那麼急。”佳綺又是一笑,拉了商言一下,“我是你前女友,又不是老虎,你怕什麼?”
商言抿了下唇,算笑了。
佳綺又說:“其實我根本不愛Eli,嫁給他只是為了他能讓我留在英國……為了他的錢。”
佳綺的故作坦率和世故,商言更是尷尬不已。夜風裏,他杵在佳綺面前,聽着佳綺一些事,心裏有着說不出的感受,渾渾噩噩,不清不楚,最後都不知道聽了什麼,直到佳綺突然抱上了他的腰,貼在他胸口,動容地說:“商言,我一直很遺憾當年沒有把自己給你,我想……”
商言沒有讓佳綺把後面的話說出來,沒有責備,也沒有規勸,只是緩緩開口:“佳綺,我有喜歡的人了。”
佳綺只好遺憾地撇了下唇:“那好吧。你要知道,我心裏有你才……”
商言走了;巷口有一家賣煙酒的小店,他路過時買了一包煙。
從來沒有抽過煙,第一次,打火機也是買現成的,上面貼着誇張的性感美女圖片;依靠在車身,看着前方的燈火,他打開煙盒,取出了一支煙。
像是父親那樣,將煙頭含在嘴裏,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然後對着冒起的火苗深深吸了一口;很快,他“呸”了一聲,咳嗽出聲。
濃烈的煙草味,嗆得商言眼淚都流出來。連煙帶打火機,一併丟在了前方垃圾桶里。
上車,回家。
夜裏入睡,商言想起一個人。不是佳綺,不是最近家裏有意安排介紹的女生,而是周小樹,順順溜溜又乾乾淨淨的周小樹。
小樹好看嗎?一直以來商言對小樹的印象都是努力、堅強、刻苦、聰慧這些,完全沒有任何關於長相的概念……其實小樹長得相當秀氣又白凈;只是一個女孩活得樣子太過深刻,就容易被忽略長相。
商言再次見面周小樹,是9月份。作為AC股東代表,他在林氏的辦公樓看到了穿着職業裝的小樹。會議廳里,他坐在下方,聽着小樹介紹林氏最新產品成分。字字句句,聲線清楚又蘊含著力量。
含蓄而安靜的小樹,卻有着積極向上和用力紮根的能力。
小樹的產品介紹很成功,唯一不太如意。小樹太瘦,不合身的職業裝穿得略有寬鬆,更顯得腰身空蕩纖細,盈盈一握。
商言和黎珞一塊回清懷生化所吃食堂,搭坐黎珞最新買的漂亮轎跑。上車之前,黎珞問小樹要不要順便回瀾大校園玩一趟,小樹拒絕了。商言莫名又有些失落。
途中,黎珞忽然笑起來,發問:“商言,你是不是對小樹有意思?”
(三)
黎珞的一句話,問出了商言心裏一直存在的一個疑惑——他對小樹到底是什麼感情?這幾年,每每心情煩悶,他便自然而然地去找小樹。如果朋友之間的親近和欣賞都有理由,商言很清楚自己喜歡小樹什麼。他喜歡小樹的淡然安靜,欣賞小樹的努力和韌勁;同時,他還對小樹抱有期待,期待她會成為更好的女孩。
所以,這幾年他對小樹的關注和照顧,早在不知不覺里超過了朋友該有的界限。這點,商言心裏是明白的。然後坐在副駕駛,面對黎珞揶揄又明亮的眼神,商言面頰一紅,有一種被看穿的窘迫。
中午吃飯,商言獨自問了問謝蘊寧說:“小舅舅,我覺得我和小樹,適合嗎?”
這個適合,包含太多意思,也因為包含着一些現實或理性的考慮,商言沒辦法當著黎珞的面一塊問。但是,兩個人要長久在一起,除了相處間的舒服和心動,適合是一個重要的考慮因素。大概也是前一段感情影響,商言對男女交往方面更為謹慎;更因為對方是小樹,如果沒有最後明確心意,他不好再藉著朋友名義給小樹造成困擾和不適。
商言這樣問了,謝蘊寧基本已經明白商言心裏的想法。平心而論,除去身家背景這些有的沒的外在條件,周小樹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商言會喜歡小樹,也不是多意外的事。反而讓他比較意外的,是商言現在對感情的態度。從半推半就接受佳綺的交往提議,到對黎珞一股腦兒的熱枕表白,以及現在認真思考兩人合適問題,商言成熟了不少。
謝蘊寧靠了靠辦公室的轉椅,反問一句:“你覺得我和黎珞合適嗎?”
商言懵了懵,有些回答不上來。因為從年齡還是性格,甚至經歷,他這個局外人來看,小舅舅和黎珞可能不是很合適。然而,黎珞和小舅舅又是合適的。只有強大又護短的小舅舅才能降住恣意任性的黎珞。
之後,商言也問了黎珞一個問題,類似於:“怎麼追一個女孩子比較好?”
商言剛問完,黎珞立馬明白商言要準備行動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替商言琢磨起來。
其實這個問題的商言也問了小舅舅,只是小舅舅非常確定地告訴他:“抱歉,這方面我沒有經驗給你,因為是你小舅媽先追得我。”
所以,追人方面黎珞比較有經驗?當然,黎珞一直將自己拿下謝蘊寧當成自己人生的光輝成史。然後,她像是感情行家給了商言好幾條可行性建議,一副經驗滿滿的樣子。商言聽得一愣一愣,舔了舔牙齒。
“最重要一點,適當的時候要霸道。”
商言眨了下眼睛:“霸道?”
“……嗯。”黎珞點頭,為了給商言建議,透露了老底地說,“你小舅舅就是這樣追的我……很管用。”
所以,黎珞和小舅舅,到底誰追得誰?AC大樓辦公室,商言處理好工作,給小樹發了一條明顯是扯的短訊:“我晚上要來新江那邊辦個事,一起吃個飯吧。”多多少少聽了黎珞的霸道建議,商言硬生生去掉了問號。結果,短訊發出去半個小時,都沒有得到回復。
商言摸了摸額頭,猜想小樹肯定是在忙。半個小時之後,商言驅車來到小樹住的宿舍樓下面,再次撥號。
五分鐘之後,小樹從宿舍里下來,一頭烏髮細細軟軟地披在肩頭,小臉通紅,抱歉地面對着商言說:“對不起,我睡著了,沒有看到短訊。”
“沒事……”商言笑,心虛地撇了下眼,直接問,“我餓了,可以一起吃個飯嗎?”
小樹點頭答應:“好……我請你。”
請客理由很簡單,商言來新江,於情於理都應該她請他吃飯。從六月畢業之後,小樹便來到新江這邊的林氏工廠實習,住在林氏提供兩人間員工宿舍,每天吃食堂,偶爾同事聚會就一塊到附近的廣場吃個飯。
周小樹帶商言去了附近的江悅廣場,吃飯的菜館卻是商言選的,選了小樹那邊的本地菜;菜色偏辣,忘記了自己絲毫不會吃辣這件事。
菜又是小樹點的。點了三菜一湯,小樹對服務生說:“所有菜都不放辣,謝謝。”
明顯,不加辣是為他考慮。
商言猶豫了一會,問了出來:“小樹,你怎麼知道我不吃辣?”這話問的,商言十分窘迫,因為真的太自戀了。
反而,小樹比他大方,輕輕緩緩地說:“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吃飯,我記得第一次你在鐵嶺吃飯,就吃不得辣。”
“對……”商言抿了下唇。小樹的留心和周到,商言心裏有些樂,又有些癢。
這頓飯,兩人都吃得慢。商言吃完之後,發現小樹只吃了半碗。從頭到尾,兩人也是安靜話不多;卻不無聊。餐館帶着煙火味的燈光下,小樹一張臉紅紅潤潤,彷彿氤氳的乳白色霧氣里,看起來微薄又溫暖。
晚飯之後,商言提出了一塊看電影,剛好廣場三樓有影城,有一部大片正在上映。只不過,遭到了小樹婉轉地拒絕:“商言,我想到自己還有一點工作沒有做好……”
“沒事。”商言趕緊說,“下次也可以。”
商言送小樹回了宿舍,走在一盞盞路燈之下,他心裏的話很多,說出來的話很少;搗鼓着一堆心思,心情發窘又發酵。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想吃胡蘿蔔的兔子,面對着喜歡的胡蘿蔔,擔心胡蘿蔔會不會因為自己的靠近受到驚嚇。他正準備說點什麼,前面傳來一道驚訝的問話:“小樹,你不是發著燒么?怎麼出去了……”
說話的人,是小樹的室友。一語激得兩人都停下了腳步。
商言猛地轉頭,看向小樹。難怪今晚小樹的臉一直紅着,吃得又少。商言萬分抱歉,又着急,直接伸手探了探小樹的額頭。
果然燙得厲害。
小樹杵在商言面前,感覺自己難堪地都可以暈倒了。心裏像是住了一個小鬼,商言貼在自己額頭的手,卻像是一張符貼。貼在她額頭,震得她無法動彈,不知道怎麼辦。
今天,她的確發了高燒,吃了一片退燒藥后入睡,醒來接到商言的電話,看到半個小時之前發來的短訊,她大腦實在短路,從宿舍下樓到兩人一起吃飯,她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直到商言提出看電影。
她才恢復了少許理智,告訴自己:周小樹,你可千萬不能想太多。
既然不能想太多,就不要抱着僥倖心理看什麼電影。過多的交往,只會讓自己更加泥足深陷。商言是她周小樹要不起的男孩。
感情沒有道理,卻要講事實。
商言卻直接帶小樹上了車,不講道理又霸道。一路來到醫院,醫生的建議之下,小樹掛了退燒的鹽水。深夜,小樹順利退燒,疲軟又柔軟地看了看一直相陪着商言。
商言對視着小樹,再次伸手摸了摸小樹的額頭,露出愉快笑意:“真好,退燒了。”
小樹道謝,聲音乾澀又客氣:“商言……謝謝你。”
商言只是望着小樹,眼裏表達的意思,比嘴裏說出的話要快。
只是這樣明明白白透着情意的眼神,看得小樹面頰再次燒起來,彷彿今晚的高燒沒有退下來,連帶出現了心悸以及手腳冒汗的癥狀。
商言對小樹表白了,不是臨時起意,卻是一時衝動;商言的袒露直言,小樹腦袋低垂着,耳廓白裏透紅。不可思議到極致,人就清明了。
周小樹想幸好自己退了燒,不然絕對認為商言在開玩笑。或者,商言的確在開玩笑,只是這個玩笑,商言開得認真又尷尬。
“小樹,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商言再次開口,認真又緊張。
只是不管商言是不是開玩笑,小樹都拒絕了,嗓子乾澀輕啞,模樣因為面頰發紅顯得莊重而認真,但話只有一句:“商言,我不適合你。”
適合,絕對不是商言一個人會考慮的問題。事實,周小樹比商言更要考慮這個問題。甚至可以這樣說:考慮適合對商言而言一個需要跨過去的坎;對小樹而言,卻是一座山。
總之,商言被小樹不留餘地地拒絕了。這是經黎珞之後,商言第二次被女孩拒絕;不一樣是這次商言沒有放棄反而愈加堅定。幾乎每天,商言都去新江找小樹,帶點吃的或者單純見一面。這世上,男人對女孩使用的伎倆,其實都差不多,只是因人而異的不同。
相比其他女孩享受男人的各種追求,小樹不喜歡商言為自己這樣浪費時間,她也不值得商言為自己浪費時間。
更要命,外孫追小樹,謝繁華同樣是最後一個知道。
謝繁華忍着脾氣問謝蘊寧:“為什麼不告訴我?”
謝蘊寧以為然地回答:“又沒追到,有什麼好說的。”
謝繁華更生氣地問黎珞。
黎珞眨着眼睛,實話實說:“……忘了。
(四)
——你相信灰姑娘的故事嗎?——相信。但灰姑娘本身也是一個貴族小姐啊。
如果說黎珞是一個完全沒有階級概念的人,小樹很能明白階級差異對她意味着什麼,那是一座座無法跨越的大山,山隔着山,人隔着人。商言對她而言,就是一輪掛在她頭頂的明月;她喜歡投在心底的那一波清輝,只是明月總歸是明月,她抬頭看看就好,哪能真端着一盆水將明月揣到懷裏。
喜歡上商言,是小樹藏在心裏的一個秘密,是窮人懷揣着巨大夢想;商言對她的表白,更像是她盛滿水接明月,結果明月真掉進了她臉盆里,又砸得她猝不及防。
難道,她對商言的喜歡只是葉公好龍?不是,周小樹很清楚自己慌亂無措的原因:她和商言的距離,從來不是翻山越嶺可以跨越,而是要踏平整座山川。過於貧瘠的女孩,總會失去很多可愛的地方,小樹很難過自己是這個樣子,膽小慎微,敏感倔強。只是就算不喜,她也要接受自己這個樣子。
對於商言的追求,周小樹說得很明白,唯有沒有說“我不喜歡你”,心虛得說不出來。商言那麼好,應該找到匹配他的美好女孩;而不是,她這種藏着一堆心思又說不口的人。
只是感情真來了,哪能是說明白便明白,明白之後又能立馬收場。商言追小樹追得磕磕碰碰,人沒有追到,全家先已經知曉。
對象是小樹,他媽媽意外歸意外,還是表示了支持,叮囑他對小樹一定要認真。
至於外公外婆,他們都能接受黎珞,自然不會阻攔他和小樹,雖然外婆提出了兩人家庭差異性太大是一個問題,外公卻舉例小舅舅和黎珞年齡差異都不是問題。
“對啊,我完全不嫌棄寧寧小。”黎珞說,“因為是真愛哦。”
小舅舅默着一張臉,無奈地同意黎珞這話。
一家人,一句接着一句,長話或短句,皆是其樂融融。看着小舅舅和黎珞坐在面前,想到日後小樹坐在自己身邊,商言一顆心便滿滿當當。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彷彿未來變得具體而清晰。只是商言想到的一家人畫面,卻是周小樹不敢想像的。她父母早逝,從小跟着外婆舅舅生活,比任何人都明白生活有着非常具體的樣子。
具體到一家人年收入相差幾千塊都會有不一樣的改變。如果生活在商言那裏是一張畫,在她這裏,是一條需要奔跑才能在夕陽落下之前趕回家的山路。
因為貧窮,總是容易沒辦法,容易對生活卑躬屈膝。就像那年她和林佳綺共睡一張床,林佳綺對她說上大學也沒什麼好玩。什麼是階層差距,她努力十幾年追求的人生,別人輕易擁有卻不以為然。
周小樹沒想到,她再次看到林佳綺是在商場,她以實習生身份跟着老人到專櫃做實踐活動,林佳綺和她媽媽到隔壁專櫃購買護膚品,詢問懷孕能用的護膚品。
林希音沒有看到她,只是掃了兩眼林氏專櫃,整個人同記憶里光鮮亮麗的婦人完全不一樣。林佳綺由她媽媽扶着,小腹微隆着,大概是三四個月份左右。周小樹沒有多看,收回視線的時候,發現林佳綺往她這邊看了看,同樣很快收回了視線。
兩人眼神都有些飄忽。
不知道,商言知不知道林佳綺的近況。青梅竹馬,門當戶對,曾經她在書里看過的美好愛情,演變成這樣。她作為一個旁人,也有過唏噓。
無關佳琦佔用過她大學名額。
的確,商言不了解佳綺近況。那夜之後,他出於禮貌屏蔽了佳綺的朋友圈,心想z先生應該對佳綺很好,他也應該停下來對佳綺的照顧。沒想到,佳綺會再次崩潰找他,痛哭流涕地告訴他,Z先生騙了她,他在加拿大有個老婆,根本沒有同她結婚的想法。
佳綺面臨這個情況,商言有些難為。他和小舅舅一塊打球,他最近疏忽鍛煉,不管體力和技術都不是小舅舅的對手;俯首認輸地坐在長椅喝水,猶豫片刻,他對小舅舅說了佳綺的情況,然後問:“小舅舅,如果有喜歡的人了,怎麼處理前女友尋求幫助這個問題。”
小舅舅口氣很隨意:“商言,我沒有前女友。”
商言撇了下頭,當他沒有問。
小舅舅過了一會,再次開口:“商言,人不自自救天難佑,佳綺遭遇這些是她遇人不淑,但本質是她和她母親永遠把念頭放在別人身上。你能幫她一時,還能幫她一輩子?”
商言點頭,又問小舅舅,他追小樹面臨的問題。這幾個月,小樹對他的態度,商言多少能猜到小樹在考慮什麼,只是兩個人是否匹配不應該是有着一樣的方向和腳步么?
身份和背景,只是決定起點,不是兩人能否走多遠。何況,比起小樹的努力,他反而是配不上的那一個。話還沒有說完,便遭到了小舅舅的打斷:“所以,你對我說有什麼用?”
元旦來臨,小樹收拾東西準備回老家,行李里有一封來自商言的手寫信。她捨不得留在宿舍,就一併放在了行李袋裏,同大大小小的禮品一起帶回家。
信是前幾天她收到,商言在信裏手寫了兩人會面對的所有問題,以及他的心意。她以為商言不明白不懂的事,他都寫了出來。這是一封沉甸甸的信,更是一封她收到的最珍貴的情書。無法想像,她會被商言那麼好的男孩放在心裏,幸運得像是得到了老天賜予的恩惠。
周小樹,你可真幸運,不僅遇見了黎珞,還遇到了商言。黎珞讓她成為更好的自己,商言讓她擁有了愛情。即使,她還是那樣彆扭又不討喜。
宿舍樓下,停着一輛灰色車子,商言身形筆直站在車旁。相互對視了一眼,商言朝她走來,二話不說拿起她的大包小包說:“我送你去車站。”
一路靜默,各自都沒有提那封信,直到車停在站口,商言開口說:“小樹,可以告訴我你的決定了嗎?”
小樹沒勇氣回答。
商言耐心地等着。
只是,車次不等人。小樹望了望前方,開口:“商言,你再讓我想幾天,我明年告訴你。”
明天是元旦,明天也是新的一年。
“好。”商言答應,嘴巴翹了翹,“我等着。”
元旦,謝家人一塊吃飯,謝繁華看不到商言,轉了轉問:“商言人呢?”
謝靜怡笑着回答:“兒大不中留,找小樹去了。”
謝繁華點着頭說:“難怪都說外甥像舅。”
謝蘊寧眨眼,表示自己很無辜。
不遠處,黎珞穿着小馬靴走過來,從後面彎着腰靠近謝繁華,笑嘻嘻道:“爸爸,你是不是又說我拐走寧寧的事了?”
謝繁華咳嗽,否認道:“……沒有。”
夜裏8點,商言驅車來到了小樹的家鄉,繞繞彎彎的山路,一路開過來,他更加明白小樹的猶豫。最後小段路,由於太窄車子沒辦法上去,也不知道小樹外婆家具體在哪處,能給小樹打了電話。五六分鐘,小樹打着手電筒出現了,穿着一件紅色羽絨服。黑魆魆的夜色里,面龐秀氣而美好;她走到他前面,清晰的聲線帶着隱隱震顫:“商言,你怎麼來了?”
一時間,商言對視着小樹眼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堅持,和一如既往的溫柔,他回答小樹說:“因為我突然等不了,想早點要到答案。”
而他唯一能接受的答案,是肯定的答覆。她沒有的勇氣,他分給她一半。
(五)
夜裏,商言坐在小樹的床邊,稍稍環視了整個房間,狹小卻收拾得整齊乾淨。外面,小樹端着一盆熱水進來,低聲對他說:“先洗臉。”
“謝謝……”商言道謝,聲音同樣很輕。
因為裏面還睡着小樹的外婆,隔着一張塑料布擋着的帘子。老人家睡得早,他過來的時候,外婆已經熟睡。想起什麼,商言將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
熱水很燙,商言用了小樹的毛巾洗了把臉,只覺得舒服暢快。沒有忌諱,商言脫了自己的鞋襪,露出一雙白凈偏瘦的大腳,腳趾頭微微泛紅,起了一個水泡。小樹瞧了一眼,再次開口:“你坐會,我再去燒點水,給你泡個腳。”
商言拒絕,笑着說:“用洗臉的水就好了。”
洗臉水倒入洗腳盆,商言泡起了腳。小樹還是出去燒了一壺熱水,提着水壺小心翼翼地給他添加熱水。一輪輪添加熱水,直至商言的腳踝處。熱氣繚繞,商言靜靜地看着坐在小板凳的小樹。小樹頭頂上方,是一盞小瓦燈,淡黃色的燈光瀉進她眉眼裏,柔潤又溫暖。
第一次,這樣洗腳。
第一次,住這樣狹小的房子。
第一次,有了珍惜一輩子的念頭。
商言目光集中而注意,小樹抬了抬頭,對他說:“商言,你今天先睡我這裏。”
商言沒問題,連忙答應:“好……”如果可以,他當然沒有問題。
然後小樹站起,收拾了下床鋪,從裏面拿走了一個小枕頭,明顯是要離開。看着小樹,商言才發現自己從頭到尾想錯了;窘迫又好笑,他拉住小樹的手問:“那你……睡哪兒?”
商言俊臉飄起紅暈,小樹也好不到哪兒去,回答說:“我到裏面外婆的床擠一擠。”
“不用。”商言不同意,磕磕碰碰地說理由,“你睡這……我,我這樣坐着也可以。”
小樹低着頭,想了下說:“那我打個地鋪吧。”
不好打擾外婆,又不好一塊睡,商言自然同意打地鋪這個辦法;心裏更希望今夜小樹可以呆在這個房間陪自己。夜裏,商言睡在小樹鋪好的地鋪,被子剛曬過,暖和又帶着清香,像是……稻草晒乾的味道。因為興奮,商言到凌晨才入睡,入睡之後睡得就比較沉,夜裏還打起了呼嚕。第二天曙色微光,小樹輕手輕腳地下床,差點被地上的人絆了一下。商言團在被子裏,睜着惺忪的眼睛看向小樹。“小樹……你起了啊……”聲音有些啞。
這樣的商言,就像是一條蘇醒的蠶寶寶,愣頭愣腦得可愛。小樹驀地彎了下唇角說:“我起來做早飯。”
商言的到來,小樹外婆和舅舅第二天才知道,都認為小樹找了男朋友,開心得眉歡眼笑。商言站在小樹旁邊,跟着樂個不停;尤其是面對外婆。
門外,大舅舅拿着一隻雞,有意問他:“小夥子,會殺雞嗎?”
呃……殺雞?!商言看着舅舅,硬着頭皮回答:“會!”
一個男人,怎麼連殺雞都不會。只是商言真是第一次殺雞,一手握着刀,一手抓着撲騰不停的公雞,不知道怎麼下手。小樹站在一旁居然笑了,對他說:“商言,你別逞能……”
不,不是逞能。商言搖搖頭,直接一刀下去,然後便是雞飛狗跳的畫面。大公雞從他手中竄逃,咕咕咯咯地叫着不停,驚得兩隻大狗一塊吠起來。
天朗氣清,一派熱鬧。商言手心還抓着一撮雞毛,尷尬又無奈地回頭看了眼小樹,然後自己也笑了。因為小樹,他感受到了生活不一樣的氣味和樣子。
林希音再次住院了,只是這一次住院,可能沒有辦法從醫院健康出來了。其實這兩年,林希音也過了一段好日子;佳綺的未婚夫是一位有錢人,帶她和佳綺遊玩好幾個國家。
高級宴會、賭馬、遊艇……都是她曾經喜歡過的生活。然而,對比現在,感覺是如此縹緲。像是海市蜃樓,彷彿一下子就消失;然後,真的消失不見了。
只是那樣的生活,真的太美妙,總是令她忍不住去追尋和嚮往。
媽媽病了,佳綺自然找商言,求商言幫忙預約一個瀾市知名的醫生。這個忙,商言幫了。手機里,佳綺發來她媽媽的檢驗報告,商言學習多年生化細胞,自然能看懂病例報告顯示的細胞指數升降意味着什麼,林希音情況已經不容樂觀。
噢,忘了。林阿姨已經不姓林,病例單寫着蔣女士。
世事無常,前幾個月他還在佳綺朋友圈看到她曬出的照片,她和媽媽驕傲地坐在法國餐廳里,現在再看手機里的病理報告,商言心情是難以形容的複雜。
山區回來的時候,他和小樹外婆聊天,外婆說小樹從小出身苦,但小樹自己爭氣,慢慢也熬出頭了。“做人哪,哪有吃不了的苦……”外婆感慨說。
的確,這世上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大清早,商言敲開了小舅舅家的門,咧了咧嘴,拎起了手裏的兩大袋:“我帶了一些小樹家鄉的特產給你和黎珞。”
小舅舅接過他的特產說:“看樣子,是一個好消息。”
商言點頭,滿面春風如同新郎,離開前又想起地問:“小舅舅,你會殺雞嗎?”
謝蘊寧:“什麼……”
商言抿着笑,轉身走了。車裏,佳綺再次打電話過來,這一次是問他借錢。一直以來,商言對佳綺和她媽媽的情況並不了解,本以為這次佳綺找到Z先生,後半生會衣食無憂,沒想到又遇到了這茬事。
小舅舅說得沒有錯,人不自自救天難佑。一條路,走歪了,有時候想要回頭比一錯到底更困難。對於佳綺的遭遇,商言很遺憾,也只能是遺憾,曾經那些有過說不清道不明的青梅竹馬感情已經蕩然無存。他給佳綺轉了一筆錢,沒有說其他話,簡單的兩句安慰,很是淺薄。
商言不知道,林佳綺已經找過小樹,哭着對小樹說:“能不能把商言還給我。”
第一次處理這樣的情形,小樹也很棘手。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搶過商言,談什麼還給佳綺,何況商言又不是物件。只是商言和佳綺是她羨慕過的一對,現在商言成為了她男朋友,小樹偶爾覺得像是做夢。中午吃飯,小樹看着商言,猶豫了半會說:“商言,你去看看佳綺的媽媽吧。”
一般女朋友說這個話,要麼裝大度,要麼玩伎倆,但小樹不是。人處於困境的時候,壓倒駱駝地往往最後一根稻草,小樹自幼生活艱苦,非常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她再困難,都能感受到希望。她不知道,商言是不是佳綺最後的希望,但她不希望,商言會成為壓倒佳綺的最後一根稻草。小樹看着商言,又說:“買點禮品什麼,這樣不管佳綺還是她媽,她們心裏都會好受一點。”
是啊,這樣誰的心裏都會好過一點……商言回視小樹說:“小樹,你真好。”
女朋友在商言概念里,一直是愛吃醋愛哭鼻子的形象,但小樹就像一棵小小的樹,它用力扎在地里向上生長,清風徐徐,自在又堅定。那樣的堅定,是他也不具有的。
商言去看了佳綺母親,帶了幾份和小樹一起選的營養品。他帶着小樹一塊去醫院,小樹留在車裏對他說:“你上去,我在這裏等你。”
商言應好。
林希音病得完全認不出樣子,商言有些怕這樣的林希音,形容枯槁精神萎靡。佳綺紅着眼眶對他說:“幾次化療結果都不好……”
佳綺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淚流滿臉地投入他懷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商言,我真不知道怎麼辦。”醫院長廊,商言停頓片刻,伸手拍了拍佳琦的肩膀,依舊說著三年前的那句話:“佳綺,你要堅強。”
堅強,加油。這一次,林佳綺聽進了商言的話,她離開商言的懷抱,撫了撫自己的肚子說:“對,我要堅強,我已經是媽媽了……”
商言要走了,佳綺對他說:“如果可以,幫我轉告黎珞。”
“佳綺,黎珞和你媽媽,真的沒關係了。”商言回頭說,收了收腳步,走了。
至於要不要轉告黎珞,商言心裏其實沒有底。如果他是黎珞,他可能不想再聽到關於任何林希音的消息……只是不知道,佳綺為什麼要讓他轉告黎珞。
佳綺之所以想讓商言轉告黎珞,多少還認為她和媽媽面臨的一切,和黎珞有着脫不了的關係;雖然,這些年佳綺逐年明白,她和媽媽多半是自作自受。
只是,人心,真的太容易意難平。
商言和小樹在一起了,黎珞和謝蘊寧結婚了,他們都那麼好,唯有她是這樣的糟糕,以後說不準還會更糟糕。還有好起來的可能么?林佳綺不知道。
商言還是向黎珞轉告了佳綺的話,黎珞只是點了下頭,輕輕應了他一聲,沒有過多的關心,也沒有幸災樂禍。小舅舅知道了佳綺媽媽的事後,對他說:“以後不要給黎珞帶消息。”
商言明白小舅舅的想法,作為黎珞的愛人,小舅舅總是比他考慮更多。
時間一天天過去,人在最後一刻,總是覺得煎熬又難挨,生命又如此的寶貴。林希音還是耗到了第二年開春。病房裏不知道是誰送了她一盆開了花的仙人掌,暗綠稀紅,一株紅花亭亭玉立。林希音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已經不怎麼記得事了,她吃力地側頭,看着這盆仙人掌,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她和清嘉一塊玩,清嘉叫着她姐姐,嘴裏念念叨叨,托着腮對她講了一個剛從繪畫本里看到的故事。
可愛的仙人掌小人迷路,它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它看着自己滿身的刺,沒有朋友……
當時的清嘉長得真漂亮,聰明又機靈,說話快,跑得快,只是又那麼貪玩;她帶着清嘉出去玩,結果人一不小心就丟了。夜裏清嘉自己回來,她聽到媽媽偷偷問清嘉一個問題,清嘉脆脆回答:“不是,是我自己跑丟了。”
“我的清嘉真棒,跑得那麼快……”媽媽將清嘉摟入懷裏。
林希音緩緩地閉上眼睛,如果有下輩子,她一定要投胎到林家,當一天爸爸媽媽真正的孩子……
病房外面,林佳綺趴在洗手池嘔吐,站起身子,她對着鏡子擦了擦嘴角,有些意外裏面的女人到底是誰。下午,她到超市買生活用品,看到了商言的車。車子停在她對面,商言神采奕奕地跑到另一邊打開車門,裏面走下了一個年輕又秀氣的女孩,是周小樹。
是啊,商言和周小樹在一起了,林佳綺知道的,只是親眼看到又是不一樣感覺。周小樹漂亮么?不管五官身材都比不上自己,只是遠遠看着同商言攜手離開的小樹,林佳綺感受了了一種自己沒有的東西——美好的以後。下午的街頭陽光清朗,街上每張面龐都是清晰明凈,林佳綺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有美好的以後,只有她,深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回到病房,她媽要喝水,佳綺坐在椅子看着自己媽媽,突然心生一絲恨意。如果不是她媽媽,她不會落到這個境地。不管上瀾大,還是認識Z先生,她都是聽着媽媽的安排。她的人生,就這樣一點點地被自己的媽媽給毀了。
而她媽媽,毀了她的人生之後,又要離開她。
水杯,不小心掉落在地上。佳綺靠近着林希音,眼眶通紅地說:“媽媽,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要當你的女兒了……”
“佳綺……”
林希音和林佳綺吵架了,說是吵架,林希音幾乎沒有力氣回應女兒的話,只有佳綺站在病房裏朝她發泄着日積月累的悲憤和不甘。
女兒是那麼恨她,而她,根本無力反駁。
林佳綺是無心的,她只是像以前,還是林家小公主那樣大發脾氣,面紅耳赤地埋怨母親讓她失去了一切,然後拎起包包離開醫院。
人有後悔一輩子事情嗎?夜裏凌晨三四點,林佳綺突然腹痛難忍,躺在狹窄凌亂的卧室里找着手機,找不到,她流着淚叫起了媽媽,一陣鈴聲驟然響起,手機躺在地板一下又一下震動着,不好的預感像是冰冷的海水一道又一道逼向她。林佳綺捂着肚子撿起手機,艱難地接聽電話,手機聽筒里是護士遺憾的通知聲:“方小姐,你母親在今夜2點病逝醫院……”
什麼?林佳綺捂着絞痛的小腹,整個人滾落下床,幾乎抽搐地躺靠在床腳,然後她繼續叫着媽媽,一聲又一聲。不知道是絕望,還是疼得只想要媽媽……
“媽媽……”佳綺閉着眼睛,捂着肚子,渾身發抖。
窗帘昨夜入睡忘了拉上,等佳綺再次睜開眼,已經天亮了。微微的光亮透過窗戶,點亮了整個狹窄的房間。
外頭是曙色黎明,旭日東升。
後面,便是處理媽媽的後事,從頭到尾,黎珞都沒有出現出現。林佳綺反而不怎麼怨恨黎珞了,甚至能想像當年父母雙亡的黎珞有多無助。父親方子文給她打電話,提出她可以出國跟自己生活,雖然生意依舊難做,但是可以照顧她衣食無憂。
一個人坐在公園長椅,林佳綺拒絕了父親的好心,掛上手機站起準備離開,手機再次震動,屏幕顯示着一個陌生號碼。
林佳綺按斷一次,電話又再次進來,還是一樣的號碼。
她只能接聽了未知電話,手機里一道從未聽過的聲音對她說:“你好,是林小姐么?我是你媽媽的一個朋友,多年前跟你媽媽借過一筆錢,得知你媽媽的事非常遺憾。你方便么,給個賬號,我把本錢和利息一起轉你。”
騙子。這是林佳綺的第一反應,只是她銀行卡已經沒有錢了,林佳綺抱着諷刺的心情,發給了對方自己賬號信息。不到五分鐘,手機里提示了一筆錢匯入,數額不菲。
黎珞掛上手機回過身,卧室里,謝蘊寧走出來,打着一半的領帶問她:“可以幫個忙嗎?”
黎珞揚着唇角說:“好啊,但是我想要點小小的好處。”
這世上,有些事可以求回報,有些事只求心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