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重罪輕罰
張智難與王陽明棋盤酣戰,給了蕭賤可乘之機,饒是如此,要出這棋局也非易事,百步之遙,卻如萬丈之隔。蕭賤配合著張智難不顧後果的猛攻,舉步維艱,終於跨出棋局。
他知時間緊迫,伏羲已然領先他許多,如不爭分奪秒,只怕便要被伏羲得逞。
“或許……已然來不及了?”
蕭賤將這喪氣念頭逐出腦外,施展神通,霎那間斗轉星移,時空變幻,已來到那牆內十尊巨人身旁。
此處距離失准,先前鴻雁估計這十巨人均有百丈之高,但此刻一見,並非如此。十人各自不過常人大小,均形貌特異:左首五人仙風道骨,秩序井然;右首五人惡形惡狀,混亂不堪。蕭賤甫一現身,十人同時睜眼,眼中色彩奇異,交織成一不知名空間,侵襲此處,將蕭賤與鴻雁盡數捲入。
景色再度變換,蕭賤鴻雁周圍環繞無數異人異景,均似曾相識,卻又莫可名狀,色彩斑駁,但又死氣沉沉,如同噩夢化為現實。與此同時,此處又靜得可怕,耳邊僅剩自身呼吸心跳之聲,若是細細聆聽,就連血管內血流也如長江奔騰一般。
一名男子身着灰袍,盤膝浮於這片空間之中,雙目緊闔,面沉似水,全身上下無一絲擾動,只怕就連死人也比他有生氣一些。
此人面目陌生,但在蕭賤看來,他似極了蕭賤認識的每一個人。
鴻雁,柳敏詩,張智難,魯管仲,王陽明,崇禎……每一個人的特徵均可在他臉上看出,且越看越像,但只消稍稍分神,另一個人的特徵便在他臉上顯現,直至難辨真假。而實際上他的面目始終無分毫變動,細細思之,當真難以置信。
蕭賤來到男子身前,開口道:“起源,我來了。鴻源也來了。我把一切都交給你,毀滅還是存在,就由你定奪。”
那男子睜開眼睛,一剎那間,整個空間的色彩,聲音均有了意義,彷彿世界死而復生,萬物輪迴轉世。
“你來了。”那男子頷首道,“我一直在等你。”
他說這話時,語氣語調如同常人,並無絲毫特異,全無至高神袛氣派。
話一說完,蕭賤胸前冰鑽開始變化,冰冷的石塊開始有了溫度,剔透的晶體也染上了粉紅,銳利的稜角變得平滑,堅硬的表面轉為了柔嫩肌膚。
冰鑽變作了胚胎,這胚胎還在不斷生長,幾個呼吸之間,胚胎成了嬰兒,嬰兒成了女童,女童成了少女。下一瞬間,少女披上了白紗,亭亭玉立,裊裊赧然,赫然便是鴻雁生前模樣。
鴻雁面露訝色,道:“他為我重塑了肉身……這並非虛幻,而是現實……”
蕭賤自然知道這等手段超乎想像,但他倒也不如何吃驚,上前一步,輕輕道:“去吧,你生生世世
心心念念,等得不就是此刻么?此人是我兄長,你無需害怕。此事一了,他自會放你回來。”
鴻雁轉過身子,美目含淚,凝視蕭賤雙目,道:“蕭郎,等我……將宿命了斷,自會前來與你相會,你稍稍等待,切莫心焦……”
蕭賤將她輕輕一抱,鴻雁身子發顫,聽之任之,但蕭賤並無其他舉動,片刻之後,蕭賤鬆開了手。鴻雁稍覺失望,但也放下了心頭重擔,毅然回頭,向起源走去。
起源巋然不動,身後浮起一副巨大畫卷,遮天蓋地,一眼望不到邊際。畫卷中包羅萬象,人畜如繁星點點,難以計數,只是畫卷表面覆了一層薄薄霧氣,讓人難以看清其中人物面目。
鴻雁張開雙手,真靈湧出,化作億萬流星,向著畫卷中飛去。流星觸及畫卷中人,隨即沒入其中。倏忽之間,畫卷有了歲月,畫中人吵吵嚷嚷,自行其是,集市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車水馬龍,往來阡陌,村莊炊煙裊裊,雞犬相聞,老農耕種,牧童吹笛。若非畫幅仍是薄如蟬翼,真要令人以為畫已成真。
待得最後一絲真靈落入畫中,鴻雁向畫卷縱身撲去,袖袂飄飄,隨着綠光閃過,鴻雁已不見蹤影。畫前霧氣漸漸變濃,很快整幅畫都隱在霧中,再也瞧不見一絲邊角。
蕭賤眼睜睜望着這一切,神色凄苦,雙手握拳,身子凝結,如一尊雕像一般。待鴻雁終於消失於畫卷之中,他雙足一軟,雙手合十,眉目低垂,就此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語。
起源站直身子,直直向蕭賤走來,在蕭賤面前三尺處停下,皺眉道:“因果,你這是在幹嘛?莫非是在懺悔?”
蕭賤抬起頭來,望向起源,兩人目光一觸,一瞬間,起源露出恍然神色,哈哈大笑,道:“是了,時間隔得太久,我都已經忘了,你和緣兩個懦夫,因為不敢面對這可怕的罪行,自行毀滅,留我獨自一人執行整個計劃。如此一來,你們是逍遙了,我卻要承受這無邊的折磨。我怎會讓你們如願?”
蕭賤如同見鬼,臉上露出驚恐萬分之色,如夢囈一般,道:“你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放過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起源露出笑容,其中竟有一絲殘忍意味,他吹了聲口哨,道:“是了,你我本是兄弟,心靈相通,現下近在咫尺,我所知所想,盡數傳入你腦中,你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因此……你早就什麼都想起來了,是也不是?”
“不!不!”蕭賤尖叫起來,“這不是真的,是幻術,你在我腦中施了咒,求求你,放過我……”叫了沒兩聲,蕭賤匍匐起身子,低聲哀求。但很快沉寂將他籠罩,記憶片段連成龐然大物,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回放。
真靈在最終進化之前,本是人類。在某個時候,人類中誕生一名超能力者,他的能力,便是令所有人心靈相通,合成一張龐大無比的精神網絡。最初,社會無法適應如此毫無保留的溝通,面臨崩潰。故世人畏懼這能力,研發出一切可能的手段來行使抵抗。但結果是徒勞的,精神網絡使得人與人之間毫無隱瞞,心意相通,社會運行效率因此大為增加。久而久之,人們逐漸習慣了這張精神網絡,精神融合之勢無法阻擋。在精神網絡中,每個個體,被稱為靈魂。
靈魂的質量雖然微不足道,但億萬人的靈魂連成一體,量變導致質變,精神網絡有了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力量。
精神網絡能夠創造物質,驅動能量,不老不死,甚至能夠產生新的靈魂。因此,肉體變得不再重要,靈魂們完全可以脫離肉體,翱翔寰宇。
但靈魂們也知道,雖然現在精神網絡無比強盛,但誰也不能保證其不會毀滅。屆時沒了肉身的保護,靈魂其實無比脆弱。
為此,在徹底摒棄肉身之前,靈魂們留下了十具懷有無上異能的肉體,這便是仙魔之體的前身。藉著這十具肉身,在必要時刻,靈魂們可以再度複製出無數具肉身,藉此抵擋災禍。
之後精神網絡再度進化,徹底融合無間,這便是最初的真靈,稱為祖靈。
祖靈的使命是繁衍,故自行分裂,並分割意識,一半為保守,一半為進取,進取的一側負責進化,保守的一側負責存續。
保守一側擁有極大靈力,但最終只分化為三個真靈,那便是緣,因果,起源,三人各司其職:因果負責預測,緣負責計算,起源負責執行。那十具肉身也由起源守護,作為真靈最後的火種。
其中,因果能夠預見未來,無數次的觀測中,他知道了真靈必將滅亡,他也知道這是宇宙間的法則,難以更改。雖然真靈文明正處於巔峰,但終會有各式各樣的災厄接踵而至,即使逃過了吞靈之瘴,也會有其餘滅種之災降臨。
他並無絲毫沮喪,因為破解之法應由緣負責。於是,他將所觀測到的結果盡數告之於緣。緣默默聽完,隨後陷入了恆長的沉思。
這一思索,便是數百年時光,真靈文明飛速發展,幾乎佔據大半個寰宇。
終有一日,緣蘇醒了過來,向他的兩位兄長道:“我們無法阻止災厄將我們毀滅,除非……”
“除非什麼?”因果問道。
“除非我們自己將自己毀滅。”緣苦笑道。
因果與起源明白過來,緣並未想出辦法,先前話語不過是句玩笑。真靈文明與宇宙間存在過的其他文明一樣,終將陷入生存死局。
但正是緣的這句玩笑,因果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我們可以拯救自己,只要我們自己變成災厄。”因果這般說道。
緣細細思索,愕然道:“正是如此,這是唯一的辦法,因果,虧你能夠想的出來。”
起源並無異議,他只需執行,提議並非他的職責。
因果很是高興,因為他以前從未主動提出過觀點,現下意見得到緣的肯定,說明他的智能有了進步。
因果與緣很快投身於計劃之中。
他倆認為,為了實現最終的大善,過程中的小惡是無法避免的,因此在計劃之中,他們拋棄了一切倫理,善惡,是非觀念,一心一意,只向著最終的目標前進。起源配合著他們,將計劃推行。
等計劃實行了一半,他們陡然回過神來,無數小惡已經匯成了巨惡,罪行滔天,罄竹難書,只怕超過了以往任何災厄。
為了真靈的永久存續,他們須得自我削弱,削弱到分毫無法危及宇宙的地步。如此一來,災厄才會將他們棄置不顧。
如何做?重新退化為人類?
不行,就算如此,終有一日,人類也會再度進化,難保災厄不至。
唯有毫無進化可能,卑微弱小,偏安無人光顧之所,悄無聲息存在着的種族,才是最為安全的。
答案只有一個,最為極端的弱小,便是降維。
苟活於二維世界,不佔據宇宙的一個原子,智能極度受限,旁人無法干預。
這便是終極解決之道。
降維之後,智能會下降至何等地步?信息在二維間如何傳導?種族如何在二維生存?這一個個的問題,都需要找到答案。而這些問題,光憑因果的預測是不行的。因為因果畢竟是高維生物,感官思維均與二維生物不同。
那唯有實驗。
每隔一段時間,因果、緣負責挑選宇宙間的文明,由起源將那個文明二維化,藉此觀察二維化後文明的改變。每次二維化時,被挑中的文明均會變為一副巨大畫卷,美輪美奐,如置夢中。
這等行為,被其他文明誤以為是滅種之災,稱為“無涯之夢”,或是“幻夢領主”。
無數文明因實驗而毀滅,其中偶然閃現的成功光芒被起源記錄採集,化作真靈生存所需的食糧。
終於,二維化的技術成熟了,一切要求均被滿足。真靈只需附於人類之身,在二維化之後,一切感官,體驗均與三維時毫無分別,與此同時,資源消耗被限制在極小的範圍,哪怕一兆個體在一億年內,也用不掉一個原子所含的能量。這一技術被稱為“永恆畫卷”。
起源利用十具仙魔之體,繁衍複製出無數具人類肉身,存入“永恆畫卷”。成功之日,三兄弟彈冠相慶。但在回顧之時,他們陡然發現,自己已成了全宇宙最為窮凶極惡的罪人。
為了一己之私,犧牲之大,亘古未有,無數生靈變作畫像,千萬星辰失去光芒。寰宇間的文明,無論善惡,均畏懼“無涯之夢”的名字,任何關於“無涯之夢”的隻言片語,均在通緝市場上價值不菲。
因果,緣醒悟過來,開始後悔,繼而恐懼,隨後陷入瘋狂。瘋狂中的一絲清醒令他們想到,如在不經意間透露了自己所犯罪行,真靈必將成為宇宙的眾矢之的,屆時無論如何也難逃覆滅厄運。為了避免這一情況,同時也為了逃避痛苦,兩人幾乎同時選擇自盡,消滅證據。
起源很不幸,拯救真靈的計劃還需要他去實行。因此他無法自盡,懷着對因果與緣的恨意,他一絲不苟地推行着剩餘的計劃。但他耍了一個小小的詭計,他將因果與緣自盡后殘留的真靈碎片重新連接,賦予靈力,讓他們成為真靈議會的領頭者。必要的時候,他會讓他們成為計劃中的兩枚棋子。作為報復,待得一切到了尾聲,他會親自將前因後果告訴他們,讓他們嘗嘗自己所體會到的絕望與痛苦。
信息流戛然而止,因果感到全身上下均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劇痛。這一半是因為他驟然接受了巨量的信息,一時難以承受,另一半則是因為心靈上的痛苦超過了閾值,蔓延至全身之故。
起源的聲音再度在耳邊盪起。
你在在意鴻源?沒用的,她投入了畫卷,她已無法歸來,這一切的一切,均是你無數次預見未來,緣精密計算,我妥善實施之果。
吞靈之瘴並不足為懼,只是出現的時機不巧。我是真靈之中地位尊崇者,早已受到了感染,至上而下,其餘人自然無法倖免,但解決之法已然就緒。
這許多自盡的真靈,其殘片盡數被我送入畫卷之中,附於人類肉身之上。只是這些真靈尚未擺脫吞靈之瘴,時日一長,又會走向終結。
鴻源是治癒一切的良藥,她在人世轉世輪迴,歷經苦難,升入過天堂,墮入過地獄,神魂堅韌,百折不撓。她最終練成了森羅法相,化身無窮無盡,這些化身與畫卷中的真靈殘片結合,方才至臻完美,在這畫卷之中,真靈將永遠生存下去,再無盡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