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吳乞
寒夜,清冷的月光照在建山鎮,除了鎮上振風酒樓里還偶爾傳出一兩聲胡亂的叫罵聲,其他人早就在這瑟瑟寒風中,鑽入了溫暖的被窩。
南部七里遠的一座矮山,山勢平緩,諸多灌木。在山頂有一棵斜勢長成虯龍狀的松柏,樹比較粗,在樹的中間突起的一處,是明顯被雷劈過的焦糊。從山下有一個蜿蜒的小路直通山頂的一座不大的建築。建築里沒有燈光。湊近看,還可以看到門頭牌匾的三個斑駁的大字,山神廟。
老吳頭,鎮上的人都這麼叫他。本名吳塵,原本是一個離此地有幾千里之遙的風千郡大吳城的私塾先生,因得罪城主的小舅子,被陷害,妻兒老小都被殘忍殺害,唯獨自己被同村地保掩護,幸得逃生。
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這毫無道德風尚可言的世界裏,只能丟棄尊嚴,以乞討為生,實際上也是心灰意冷。老吳頭白天乞討,夜晚就來到這山神廟,已經三年。
說是老吳頭,實際上今年只不過三十五歲。但歲月的滄桑,世態的炎涼,硬是將一個本應享受眾人尊敬,風華正茂的先生變成了一個廢人。頭髮灰白,亂糟糟,如落草雞窩一樣。雙目無神,灰濛濛,似鏡台蒙塵一般。
山神廟不大,供着一位不知名的山神,高大威武的神像由於年久失修,好多顏色已經剝落了。貢品台上早已灰塵佈滿。神像的後面,老吳頭裹着破棉胎,酣睡着。汗臭味裹挾着劣質酒精的味道,充斥着這不大的空間。身下鋪着一層厚厚的乾草,在這個關閉門就不透風的神廟裏,倒也不會冷。
“吱吱......”
半夜時分,幾隻老鼠,竄來竄去,找東西吃。前幾次,老吳頭討到了幾隻別人吃剩的雞架子,和小半壺酒,就帶到了這裏,當做宵夜。隨手扔掉的雞骨頭,誰知竟然引來了幾隻耗子。
“啊!啊啊......”
老鼠竟然鑽進了老吳頭的懷裏,老吳頭瞬間就驚醒了。一邊慌慌張張急忙將老鼠趕走,一邊罵罵咧咧:
“該死的,老子怎麼這麼倒霉,睡個覺都他媽的睡不安穩。這該死的老鼠......”
老吳頭被這一折騰,頓時睡意全無。於是便坐了起來,背靠在神像底座上。
“哇,哇。......哇,哇啊”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老吳頭一愣,半響,搖了搖頭,隨即自嘲一笑:“這都過去這麼久了,還想起孩子。孩子......呵呵”。想起孩子,老吳頭迷濛無神的眼睛頓時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
“哇,哇。......哇,哇......”
“嗯?”老吳頭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這不是幻覺......。不過,這大半夜的,又離鎮上這麼遠,哪來的嬰兒啼哭聲?”急忙穿上破爛的棉服,打開山神廟大門走了出去,站在門前的松柏下,四周看了看。
“哇,哇。......哇哇啊”啼哭聲漸漸弱小,斷斷續續。
“在山腳下。”老吳頭順着時隱時現的啼哭聲,找了過去。不多時,就沿着蜿蜒的小路來到了山腳下。順着漸漸無力的嗚咽聲,藉著冰冷的月光,在山腳蜿蜒的路旁的灌木叢中,隱約見到紅色的花色小棉被裹着一個嬰兒。
老吳頭四下張望了下,四周沒有一個人影。估計是被拋棄了的。撥開灌木的枝條,老吳頭走過去,俯身抱起了嬰兒。順着月光,老吳頭看清了嬰兒的臉。嚇了一哆嗦,差點將嬰兒扔在地上。
只見月光下,凍紫的嬰兒臉上赫然沒有鼻子,只有兩個森然孔洞,額頭上還有個顏色稍淺的圓形胎記。
老吳頭很快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棄嬰,天生殘缺。生成這樣確實夠嚇人的,也會給家裏帶來恥辱,所以乾脆就被拋棄了。這大冬天的,又扔在幾乎無人來往的山神廟,估計挨不到天亮就沒了。或許連屍體都被野狗給吃了。
“唉,苦命的孩子”老吳頭嘆了一口氣。“天可憐見,既然遇上了,也算緣分吧,也算你命不該絕。養活了,算你命大,養不活,你也不要怨天尤人,只怪你命不好。”老吳頭平息了一下心情,抱着嬰兒走向山神廟。
風,繼續在山神廟外低聲嘶吼,整個世界似乎都被冰冷籠罩,但起碼此時的山神廟裏,充斥着溫暖的力量。
老吳頭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吳乞。意思是說勿乞,希望有一天能夠不再乞討,能夠自食其力。這是個美好的願望。
老吳頭只是一個乞丐,根本沒錢請奶娘,只得將討來的錢購買些南瓜,熬粥給吳乞吃。雖然天生殘缺,但生命力卻大異常人,異常頑強。老吳頭就用這南瓜粥竟然將這嬰兒養活了。這吳乞幾乎生冷不忌,也不生病。就這樣慢慢的長大了。
吳乞兩歲就能獨自乞討,到了五歲已能通過乞討養活自己和老吳頭了。他很是乖巧,也很孝順。所以,自打那以後,老吳頭就逐漸的不再乞討,再加上身體大不如前,就住在山神廟裏。
夜晚就給小吳乞講他去過的地方,講歷史典故,偶爾也講他的辛酸往事,但不多,似乎不願想起。閑時就教吳乞認識一些字。別看吳乞長得醜陋,卻極其聰明。七歲已經能自己讀懂一兩本書籍了。
書是寶貴的,這些書還是鎮上一戶大戶人家搬家時丟棄的。老吳頭是個讀書人,於是順便就撿了回來。每到這個時候,老吳頭總是嘆氣:“這都是命呀,如果生的正常些,或許以後也能混個一官半職。可偏偏卻長成......。唉!”
為了出門方便些,吳乞總是將鼻子的地方用布蒙起來,在腦後扎個結,要不然,在鎮上就這麼一站,不是嚇跑了人,就是引來一大群人圍觀。連正常的行乞都沒法進行。至於額頭上的圓形胎記,顏色較淺,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再說乞丐臉上不幹凈,誰還會注意一個乞丐的臉上是否還有個胎記。
吳乞白天就在鎮上乞討,傍晚就回到山神廟。總能帶些好吃的給老吳頭,甚至過幾天就能弄點酒回來。每當這時,便是老吳頭最開心的時候,直誇吳乞有孝心,沒有白養這孩子。
時間就在這隻為了能夠活着而活着的日子中漫漫而過。轉眼又一年春天到了,吳乞八歲了。一大早,老吳頭躺在神像后的乾草上,沒有像往常一樣不斷咳嗽,而是面發紅潤。他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久病之下,已回天無力。
他將吳乞叫到跟前,端詳着他的臉,輕輕地說:“孩子,我要離開你了,別傷心,你應該為我高興。我終於可以去找我的妻兒了。無數回的噩夢,我都害怕見到她們,我怕死。她們死了,而我苟活了下來。我不敢見到她們,可是,我知道,我想她們。現在,我終於不再害怕了,我要去找她們了。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如果你能活出個樣兒來,你就在我的墳前弄一壺清風樓的明月醉,和供神全席,讓我也嘗嘗神仙般的生活。”
吳乞狠狠地點點頭。咬着嘴唇,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哭泣。說完,老吳頭似有不舍,似有期盼的深深的看了一眼吳乞后,就這樣安詳的永遠的閉上了雙眼。
過了好久,山神廟裏傳來如狼般的嗚嗚哭泣聲,凄厲如杜鵑在晚秋里啼叫,和着早春的寒風,卻無人知曉。
哭過後,吳乞托着疲憊的身體來到後山,找了一個背山朝陽之地。他花了兩天時間在這兒挖了個大坑。因為買不起棺材,只能用草席包裹着老吳頭的屍體。瘦弱的身軀吃力地背着,幾百米的路程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將屍體背到挖好的坑前。
吳乞小心翼翼的將屍體拖放在坑裏,然後爬出坑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朝着老吳頭磕了九個響頭。低聲說:“爹!您走好!"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了下來。一直以來,老吳頭都讓吳乞管他叫叔。因為他覺得不應該讓孩子有個做乞丐的爹。實際上,在吳乞的心裏,老吳頭就是爹,就是他吳乞的天。如今,爹走了,吳乞的天沒了。他從此將形單影隻,再也沒有親人。他,成了孤兒。
從此,山神廟,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座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