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五鶴村
大曆朝的倒數第五年,反王元王一舉攻破了大曆朝的京城,逼迫大曆朝的建安帝和一群大臣不得不逃離長安,最後一路逃到江南一帶,將北方大部分地方都丟給了元王,只能在江南暫時安定,權作臨時京城。
當然,這也僅僅是大曆朝最後的苟延殘喘而已。
皇位之爭,改朝換代,這些事情,對於江南和北部的百姓來說,都是戰戰兢兢的一場不知何時就要到來的災難。
但是,對於處於邊緣的蜀地的某個小小的山村來說,皇帝素來都是輪流坐的,無論是換了誰,只要不賦稅嚴苛到讓他們這些小山村的小老百姓都受不住了,他們倒也當真不在乎是今天誰做皇帝,明天又是哪個皇帝被廢。
他們今日在田地里幹完活,三五成群的往家裏走去,口中討論着的並非是大曆朝的那個剛剛繼位才半年的建安帝被反王打得連滾帶爬的跑去江南了,而是他們這個小山村子的富戶劉家,昨個兒可是住進了幾位貴人。
“我聽說,那幾位貴人彷彿是劉家兒媳婦原先的主子家。那家子原是金貴人,對下仆也寬和,見那劉家兒媳婦兒執意要嫁到咱們這窮山溝溝里來,還給了不少賞錢,後頭那些年,也許了劉家兒媳婦兒和她娘家人繼續往來。劉家會富裕起來,也就是因着這一遭……現下那家子金貴人遭了難,只母子幾個流落咱們蜀地,其餘家裏人還都在北地,現下,也就是劉家人知恩圖報,才將她們母子幾個接了來。”
一個漢子抬眼看了看灼燒人的烈日,就聲音不大不小的把他從他家婆娘那裏聽來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另一個漢子“嗐”了一聲,似是冷笑,又似是嫉妒的道:“二哥你這消息可就不準確了!外頭不是有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劉家兒媳婦的舊主家,這會子的確是遭了難,可是,就算是遭了難,人家那還是金貴人兒,身上帶着不少金銀呢。我聽說,就昨個兒晚上,那劉婆子尋去的宋大夫,就得了不少賞錢呢。而且,那金貴人身邊只幾個小娘子,沒甚伺候的丫頭,你說,如果咱們把家裏的丫頭子送過去……”
……
五鶴村的確是太偏僻也太小了。整個村子坐落在三座大山的中間,想要出村子一趟,就要翻過一座大山,然後再乘上半個時辰的騾子車,或是步行大半個時辰,才能去到附近的城鎮。
而五鶴村的村民,顯見也不覺得那個一直留在他們這個窮鄉僻壤的山溝溝的劉家兒媳婦的舊主家,到底有多金貴,心中琢磨,至多也就是外頭的那些有錢人家就是了。
只是如今兵荒馬亂,就算是有錢人家,家裏郎君都在北地,只幾個女人家的在蜀地,在外頭也是分外危險的。因此她們跑來他們這個山溝溝里待着,倒也就不奇怪了。
——至少,他們這山溝溝里,幾百年了,根本沒啥官兵跑他們這裏來打仗。
就是偶爾有幾個奇怪的人,在這一日的下午,聽到那新來的金貴人,正在每家每戶的送了一串銅錢,說是要在村子裏住上一段時日,怕是要打擾到村子裏人的清凈,這一串銅錢,就當是她們謝家道惱的禮好了。
後頭還說,謝家要在村子裏蓋個別院,到時候村子裏人若是願意,盡可來幫忙,到時候定不會少了報酬云云。
如今戰火連年,兵荒馬亂,雖然他們這小山村子裏基本是遭受不到甚麼戰火,可是,他們也常常是掙不到多餘的錢的。因此這剛剛來了劉家的金貴人一出手就這般的大方,村子裏的人便都活了心思,覺得村子裏有這麼一戶金貴人家在,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或許,等到戰事完結,那謝家娘子的郎君來接他們的時候,他們整個村子裏都會得到一大筆的賞錢。
“……事情已經都安排下去了,娘子且安心休養。幾個小娘子身上背着的銀錢不少,且夠咱們用的。如今,小郎君的燒也退下了,娘子這剩下的月子……可要好生養着,將來,等郎君接咱們回去了,娘子也好能再生育小娘子和小郎君。”
小柳氏抱着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的嬰孩,一邊輕柔的搖晃着,一邊跪坐一旁,溫柔的將事情說與終於平靜下來的江氏聽。
江氏失而復得,從村子裏的赤腳大夫口中知曉了自己兒子當真無礙,又親眼瞧見了兒子高燒退去、變成了一股機靈的小模樣,心中終於安定下來。
她躺在劉家特特收拾出來的房間裏,身後靠着鬆軟的墊子,嘆氣道:“我被郎君,當著一城百姓的面,當眾捨棄,如何還有重獲郎君憐惜的那一日?這個孩子,當是我的最後一個孩子。而我這具身子,若非是要撐到看着我兒長大成人,便是現下就徹底毀了,又有何妨?左右我已被郎君捨棄,這般活着,又還有何滋味?”
江氏說著說著,想到自己彼時被自己的丈夫捨棄的事情,又想到昨夜她父兄的親信冒死來說與她的事情……馬氏!郎君明明知曉那馬家人心懷不軌,早早瞧着她一直生小娘子,生不出小郎君來,就想讓馬氏趕在她前頭生出小郎君,若馬氏不成,或可再從馬家挑選人送進府去。若是這次她生出來的依舊只有小娘子,那馬家人或許也就認準了她是生不出小郎君的,這次舟車勞頓,還大大損傷了身子,大約也就順勢帶着她們母女回去了,但是,偏偏這一次,她終於生下了小郎君,那馬家人又哪裏肯再讓她們活着回去?
“馬氏賤人,其心可誅!”江氏想到自己現下根本回不去北地的情形,恨恨道,“因何郎君竟看不出他們的狼子野心?因何郎君就這般心狠,竟是棄自己的結髮妻子和親生骨肉於不顧?”
此番她們母子六個被捨棄在這蜀地的偏遠山村,北地和江南皇室又仍舊在征戰之中,她們手無縛雞之力的母子六人,若非是遇到了大柳氏的婆家一家,又要如何在這亂世之中存活?
郎君啊郎君,你當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吶!
小柳氏見狀忙忙又溫柔的勸說了起來,無論如何,女子以夫為天,郎君又是那樣的身份。雖說郎君如今僅僅是反王元王的兒子之一,可是,一旦反王登基,改朝換代,那麼,郎君就成了真真正正的皇子,這也就意味着,將來……郎君有可能會有更高的身份。
這樣的郎君,縱然是捨棄過自己的妻女,他的妻女,也不該也不能怨恨才是!
小柳氏正在勸着,就見門帘被掀開,謝若錦捧着一碗葯娉娉婷婷的走了進來。
江氏只瞧她一眼,就立時撇過了臉去。
從前,她心中最疼這個女兒。畢竟,她的長女謝雲屏是郎君的頭一個孩子,郎君對謝雲屏多有喜愛;二女謝寒盡雖聰明伶俐,卻到底只是個胡姬之女,郎君平日裏都鮮少正眼瞧她,就是江氏,對她也只是盡責而已;唯有三女謝若錦,終究是郎君的第三個孩子,且還只是個小娘子而已,郎君便不怎麼疼她,甚至連名字也懶得為她取,江氏彼時心中不敢怨念郎君,只有越發疼惜這個女兒。
只是,她心中原先最是疼惜的女兒,卻是險些害了她心中最是珍視的兒子喪命的罪魁禍首!
江氏如何能給謝若錦好臉色看?
謝若錦心中發苦,暗恨自己糊塗,一心只想着這個弟弟當初身子好得很,並未生病甚麼的,才特特從二姐手中搶了來,親自背着,又從那一路趕着她們去往流放之地的軍漢頭子的帳篷里搶了那些金銀來。卻不曾想,這一世這個弟弟的身子竟是如此的不濟,這般輕而易舉的就生了病。
謝若錦低頭看了被小柳氏抱着的嬰孩一眼,見嬰孩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瞧,心中又想,唔,還是她想錯了,這個大弟弟,身子還是和前世一樣的康健,只是她千不該萬不該,發現自己重生回來后,就不管不顧的改變了前世的一些瑣事。
罷罷罷。她也就只改了這一次而已——畢竟,她前世活了三十餘年,也只是在前頭的七歲到十四歲里,因貧窮而過得艱難,到了後來……雖說回了北地之後,也遭了些嘲諷,但比起她後頭的順風順水,些許嘲諷,那又算甚麼?
而這一世,她連這一世的七年的艱苦都不會擁有,將來,也不會遭受那些嘲諷。她的一生,都會順遂而風光。
謝若錦如是想着,又帶着絲憐憫和輕視的看了那嬰孩一眼,雙眸一眨,就淚水漣漣,撲倒在了江氏的床邊。
被輕視和憐憫的嬰孩謝遠:“……”
身為一個真正的嬰孩,當然是看不懂這一眼的深沉的內涵。
可是,身為上一世因天生的心臟病,隨時隨地受個刺激都能去見閻羅王的謝遠,他着實是太清楚這個眼神的含義了。
雖然他心中並不明白,自己前世明明勉強算是“壽終正寢”,活到了那些大夫所預言的最高的二十五歲,心中倒也算是知足,想着就此去投胎,家中父母兄姐也都能再無累贅的好好活着,自己也能重新投胎,最好能挑個健健康康的身體。
結果……他沒能投胎,而是直接穿到了這具剛剛出生十來天的小嬰孩的身體身上。
謝遠想到自己剛剛穿來的時候,這身體還在發著高燒,就一晚上的功夫,小小嬰孩的高燒就已然完全退去。且他也能清楚的感受到,這具身體的心臟跳動的很是強烈,謝遠耳邊聽着謝若錦終於破涕為笑和江氏將她攬入懷中安撫的聲音,心中只想着,其實,無論這具身體的身世究竟是如何的糾結,無論待他長大后,他要面對的是如何艱難困苦的局面,至少,他這一世,擁有了一具真正健康的身體了,不是么?
謝遠如此想着,嬰兒的身體就忍不住的有些疲憊。他稍稍掙扎了一下下,就放鬆下來,沉沉睡了過去。
而這個時候,謝若錦也終於勸服了江氏,讓她暫時不必寫信回北地——如今她那位阿翁元王正想方設法的在往江南攻來,阿爹謝玉衡想來如今也是諸事繁多,又因捨棄了妻女之事而飽受眾人爭議,外公和幾個阿舅在替阿翁賣命攻打江南時,三死一失蹤,而那馬氏一家,心中早已打上了阿爹“繼室”的主意。而阿爹必須要繼室的前提,就是她們母子幾個,徹底沒了音訊,死在蜀地。
謝若錦微微垂眸。
她想到前世時,阿娘軟弱沒有主見,因此在安定下來之後,就接連寫了十幾封信給阿爹和阿舅他們,結果,阿舅他們早就已經在江南一戰中或身死或失蹤,而寄給阿爹的信……大部分都因戰事之故,在中途信件就已然失蹤,其中一兩封送到王府的,結果也被馬家人攔了下來。
馬家接了信,自是也派了人往蜀地來尋她們,妄想真正的斬草除根。可惜的是,這五鶴村當真是太偏遠太窮困了,阿娘的信上,尚且不能完全將這五鶴村的具體位置寫清楚,那馬家派來的人,當然也就更加尋不到五鶴村的位置。
等到後來,她們在五鶴村過得越來越苦,也就根本沒有銀錢去寄信,直到她們後來被改朝換代之後的太子伯父的人找到……
謝若錦想到自己一家被太子找到,自己這個弟弟被阿爹狠心送去長安為質的事情,心中雖有些憐惜他,但也僅僅如此了。
就是不知道,阿爹現下,是不是已經聽到了外公和幾個阿舅的壞消息,是不是也知道了他們母子沒有被馬家人接回去的事情,是不是……已經開始準備“續弦”的事情了?
而他們母子幾個,是不是還要如同前世一般,直到七年之後,改朝換代,天下安定,太子伯父瀕死之際,他們才會被找尋到,然後被阿爹“不得不”帶回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