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太子
七年時間,轉瞬即逝。
大曆朝在兩年前已然成為前朝,反王元王,也在兩年前正式登基,定都長安,改國號為慶,年號元朔,史稱元朔帝。
而謝遠也已經從一個小小嬰孩,長成了七歲大的小少年郎。
按照前世的記憶,這個年紀的小豆丁,應該是剛剛歡脫的背着小書包去上小學一年級。可惜時移世易,此刻的謝遠小郎君,正板着一張鼓鼓的包子臉,跪坐在精緻而樸素的席子上,腕上懸着小小的沙袋,執着上好的紫毫筆,背脊挺直,對着面前的竹簡,寫字。
這原本也沒甚麼,只是,謝遠現下已經一動不動的跪坐在那裏,寫了兩個時辰的字了。
兩個時辰,也就是現代的四個小時,一上午。
饒是謝遠在前世時因心臟不好,常常需要竭力控制自己的耐心,現下卻也忍耐不得,擱下筆,取下沙袋,凈手,便向自己這一世的母親江氏請示:“阿娘,老師佈置的功課,兒已寫完了三份。還請阿娘過目。”
沒錯,三份。
江氏聞言,擱下手中的針線,接過謝遠的功課,細細看了一會,就柔柔笑道:“果然還是你三姐說得對,你雖聰慧,過目不忘,舉一反三,但終究是小郎君脾性,太喜玩鬧,不能靜心。這也讓你老師……始終不喜你。”江氏說到此處,輕輕一嘆,又道,“然,凡人,無不喜勤懇努力之人。你今後都如同今日一般的勤懇,日日都腕上懸沙將你老師的功課寫下三遍。終有一日,你那老師,定會待多一分好顏色。將來,你阿翁和阿爹知曉了你老師對你的看重,也能對你更多一分看重。”
謝遠想到他那一位對寒門子弟向來不耐煩、並絕對忠於前朝的世家出身的名士老師,心說,他那位老師,能看在他當年獻了那捲孤本的面上收下他做弟子已然難得了,還想讓他的名士老師對他青睞?簡直是痴想妄想。
就是他如今的這些功課,也都是他瞧着他那位老師佈置給周遭的同窗后,他自己琢磨着自己給自己佈置的而已。
而這些功課交上去后,也只會由老師的其他弟子檢查而已。
至於將來……他的老師本就是忠於前朝的名士,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乃是反王之孫……謝遠覺得,他大約是該想個法子,讓他的名士老師到時候無論再生氣,也不能將他逐出師門。
當然,七年的時間,足夠謝遠在“不經意”中知道了自己是曾經的反王、現下的元朔帝的嫡親孫子,是被自己的阿爹曾經捨棄過的兒子,也足夠讓謝遠看清楚,他身邊的那一位重生而來的三姐謝若錦了。
按照謝若錦偶爾透露出來的話,還有謝若錦最近的焦躁和喜悅,謝遠知道,距離他們回去的日子,不遠了。
謝遠一面聽着江氏囑咐他萬萬要勤懇努力,切不可因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性,就驕傲自滿云云,一面在心中想着,既然是要回去,那,不如為自己爭一爭名聲,然後再回長安或北地——當然,和謝若錦所想的被人接回去不同,謝遠心中想的,是主動回去。
從前天下不夠安定倒也罷了,現在他們那位阿翁已經開立新朝兩年有餘,而天下也在幾個月前漸漸安定了下來,就算還有戰事,也只是偏遠地區或邊境的戰事而已。蜀地和長安之間的路途,也早已沒有之前的危險重重。
他們想要獨自去北地或許會有着種種的艱難險阻,而從蜀地去長安,或許並不是不能做到的事情。
謝遠這廂正思索着回去的事情,另一廂,謝若錦也將這件事情放在了現下要做的頭等大事的位置。
掀開帘子進門,瞧見了謝遠也在,謝若錦便微微一笑,上前拉着謝遠的手就開始噓寒問暖,聲音溫柔。
只是幾句話之後,謝若錦便轉了話題,道:“我與阿娘有些瑣事要說,阿弟寫字累了吧?快些回去歇着罷。”
這已經不是謝若錦第一次這樣的敷衍謝遠了。
可惜這種敷衍和應付,還有眸子裏偶然間流露出的可惜、遺憾和可憐之色,身為兩人阿娘的江氏是看不到的。
而謝遠前世因身體有病,對於旁人的異樣的眼光,向來敏.感。他早就察覺到了謝若錦對他的那種“可憐”之色,他不喜歡,卻並不好點破。
他還想從謝若錦這個重生女那裏多知道一些前世的事情——這時候的女子所能依靠的,也大多只有父、兄弟、舅家、夫君、兒子,謝若錦可憐他,輕蔑他,所以,他並不是謝若錦值得依靠的人。可是,如果他這個謝若錦唯一的弟弟都不是謝若錦的依靠,那麼,誰才是呢?
以及,他為何不是謝若錦的依靠?
謝遠板着一張小臉規規矩矩的告辭,然後就離開了。
心裏還在想,如今的謝若錦在面對他的過目不忘和諸多行事時,並未有甚麼異樣之色,顯見前世的謝遠應該也是如此。既然是和他一樣,那麼,謝若錦為何會覺得他不值得依靠?
難道他這具身體,將來會有其他的災難或疾病?亦或者是乾脆會早夭?
謝遠越想,心中越是奇怪。不過,他早夭了,謝若錦又要去依靠誰?要知道,謝若錦沒有成親,夫君和兒子都沒有,舅家……江家早在四年前就出了事,江家四個郎君上戰場,結果三死一失蹤,而他們的阿爹……現下早就娶了繼室,被封敬王,孩子也生了不少。又因從前的捨棄一事,他們的阿爹心中未必就沒有疙瘩,饒是謝遠不曾見過他,心中也能猜到那位敬王殿下根本不會真心喜愛自己曾經的污點。
可是,如果是這般的話,那謝若錦究竟還能依靠誰?
謝遠忽的停住腳步。
說起來,他那位老師雖不喜歡他,也不喜歡新朝大慶朝,但是,本人卻並非絕對的迂腐之人,並不反對自己的弟子去大慶朝當官,當然也不會拒絕接收朝廷的消息。
不但不會拒絕,他那位老師還會時常讓幾位年長的師兄將朝廷的邸報和一些消息在上課時告訴他們。
而最近的一個消息,彷彿是,太子重病。
長安城。
東宮。
“咳咳咳——”太子謝玉斐和父親元朔帝只說了不到十句話,就開始接連的咳嗽起來,絹帕之上,隱有血漬。
元朔帝立刻起身,讓太醫署的醫官為太子診脈,同時雙目擔憂的看向自己最驕傲也最在意的長子。
想他之一生,初時僅僅是一位不受前朝皇帝待見的藩王的第三子,機緣巧合,恰逢前朝皇帝昏庸無道,長兄和次兄先後去世之下,這才繼承了父王的藩王之位,然後一路行來,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時間,才終於從一個小小的藩王,成為了今日的九五之尊。
其中艱難困苦,雙手之上所沾染的人命之多,不足為外人道也。
元朔帝想,或許就是因着他不滿前朝皇帝的昏庸,因着他自來桀驁不馴,說要反前朝皇帝,便直接扯旗便反,根本不在乎那些名聲之事,亦不願意為自己的造反大業安上甚麼好聽的名頭,因着他這前半生,為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造下了太多的殺孽,才會接連剋死了三位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皇后位置上坐着的那一位,現下也是病痛不斷。
且除了克妻之外,元朔帝自認並非清心寡欲之人,無論是造反之時,還是造反成功之後,他身邊的女子不斷,可是,直到如今,他年有六十,膝下卻僅僅有四子三女。而現在,他最最出色的長子,最最得意的繼承人,身染重病,又有舊疾在身,就要死了。
元朔帝想到他的長子的驚才絕艷,身體雖比常人要胖弱些,卻素來多智近妖,在他的造反之路上,他的長子謝玉斐一路跟隨,雖因身體緣故不能上戰場,卻因才智過人,博文廣志,比他身邊最出色的謀士還要出色。
甚至,謝玉斐明明自己身子胖弱,在他們遭遇刺殺的時候,還拚死為他擋過兩箭。
這樣的長子,元朔帝又如何能不喜愛?
雖則在他登基之後,朝中偶有人提及他和謝玉斐的年紀——元朔帝如今年有六十,而他的長子謝玉斐,只比他小了十六歲,正是正當壯年的不惑之年。元朔帝聞言,也只一笑就罷。在他心中,他的長子是能為他擋箭代他去死之人,這樣的兒子,他如何會忌憚甚至懷疑?
可是現在,他想要懷疑,想要繼續聽那些厭煩的挑撥之語,都不行了。
他的這個最出色的長子,舊疾纏身,本就胖弱,如今又重病纏身,就要死了。
無論元朔帝有多麼的不想認命,甚至已經開始天下張榜尋求民間能人志士來為太子治病,元朔帝已然從長子謝玉斐的臉上,從那些醫官的臉上,知道長子當真沒有太多時間了。
“天成……”元朔帝在板著臉聽完了三個醫官戰戰兢兢的回復后,轉身就走向了謝玉斐的床前,低頭看着床上一臉蒼白的長子,喃喃念出謝玉斐的字,元朔帝心中只覺鈍痛。
這是他和髮妻的長子,是他最最在乎和最最得意的兒子啊!
老天怎的如此無眼,竟是讓他在得到這最珍貴的皇位之後,還沒有喜悅多久,他的長子,就要死了。他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元朔帝又站在床邊,看了長子好一會。
然後,他就聽到了謝玉斐睡夢中呼喚兩個兒子謝含英和謝容英。
“含英,容英。”
元朔帝一怔。
“我死了,我兒該如何自處?阿爹,阿爹,護着他們……”
元朔帝聽着床上臉色蒼白的兒子喃喃低語的話,怔楞半晌,終是嘆了口氣。
他這些日子,心中一直擔憂着長子,現下才終於想起來,一年之前,他為了將那些聒噪的聲音壓下去,也為了讓他最驕傲的太子安心,所以,冊封了太子九歲的長子謝含英為皇太孫,再一步鞏固了太子的地位。
可惜……元朔帝深深嘆氣,一旦太子病逝,十歲的皇太孫謝含英,如何能讓他那個軍功最盛性子也最像他的次子定王,還有那個看似溫和敦厚、實則野心勃勃到連自己的妻女都能毫不猶豫捨棄的三子敬王心服口服呢?
而元朔帝自己,今歲,也已經年有六十。
皇太孫謝含英一步都不能退。
而以元朔帝對次子和三子的了解,定王和敬王,卻不可能允許謝含英待在這個位置。
不單是他們,還有他那個才十幾歲的四子顯王和他的母族,也未必就願意這件事情的發生。
元朔帝又沉默的站了一會,終是長長的嘆了口氣,心中也終於下定了決心,轉身離去。
待到腳步聲終於遠離,床上一直“昏睡”着的太子謝玉斐,才終於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