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東宮逝
謝遠贈書的第二天,遠山先生臉上的欣喜還未退去,就聽聞昨日讓他這個老師大出風頭、將來也會讓他這個老師能夠在各地名聲更盛的“好學生”,前來負荊請罪了。
遠山先生從前最是不喜這個學生,一來么,自然是這個學生出身寒門,家族三代都不算清楚,遠山先生當然不喜他;二來,則是這個學生雖然聰慧異常,過目不忘,但眉眼之中,卻仿若萬事萬物皆不在他心裏眼裏,就是讀書學習,也不是為了讀書學習而如此,更加沒有付諸全部的心力,遠山先生雖好名聲,卻也是真心喜愛讀書之人,他這般性子,自然是看不上謝遠的。
即便經歷了昨日之事,遠山先生依舊不怎麼喜歡謝遠。
然而不喜歸不喜,遠山先生卻明白謝遠昨日之舉,帶給他的諸多好處,帶給世間文人的諸多好處與方便——縱然如今紙張價高,諸多文人根本買不起紙張,可就像諸多事物一般,終有一日,紙張會變得很多人——至少是很多文人能買得起。而那個時候,該有多少人感激那個第一個想到冊頁書的人,還有他這個為冊頁書命名之人?
遠山先生想到謝遠會為他帶來的那些好處,想了想,便也當真在心裏認下了謝遠這個弟子,心中想着,無論如何,他都會開始對謝遠一視同仁,真正把他當做自己的弟子來教養。
結果,遠山先生的一腔心思還沒能透露給謝遠,一大早的起床,就聞得家僕道:“郎君,謝小郎君正背着一捆荊條,跪在院外,負荊請罪呢。”
遠山先生一怔,隨即又見家僕低聲將昨夜遠山先生的大弟子的隨從透露出的關於謝遠身世的消息,一一說了出來。
遠山先生隨即面色一變,一腳踹翻了身側案幾。
“混賬!”
家僕早知遠山先生脾性,知曉遠山先生本就不喜謝遠,現下謝遠身世一出,竟是那皇室謝家的人,遠山先生心中只怕厭惡極了謝遠此人。
只奈何,那謝遠姦猾,昨日竟是在遠山先生的壽辰之上,送了遠山先生那樣一份壽禮,讓遠山先生更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連連贊了謝遠幾次。
如此情形之下,遠山先生再厭煩謝遠,竟也不能依着自己的脾性,乾脆將謝遠趕出家門了。
而遠山先生不能趕謝遠出門的後果,就是遠山先生的弟子皆是那謝遠的同門師兄弟,遠山書院的學子,俱也能算得上和謝遠道一聲同窗,遠山先生自己的名聲,竟也為謝遠頗添了幾分光鮮。
那家僕到底眼界太小,如今只恨那謝遠胡來,害自家主子如此大發雷霆。
而遠山先生心中,此刻自然是惱極了那謝遠。
然而氣惱之後,他心中卻又對那樣一個年僅七歲,卻已然有了這諸多算計和心思的小弟子震驚與讚歎。
再發過一回脾氣后,遠山先生又細細問了一番謝遠昨夜是如何去尋了秦威,秦威如何作答,還有謝遠之前在書院時的種種行徑與作息后,便端坐席上,一語不發。
那貼身侍奉遠山先生的家僕其實對謝遠並不算上心,因此對遠山先生關於謝遠之前幾年在書院的行徑與作息,也是又尋了下頭的僕人還要和謝遠最要好的何雲墨何郎君來詢問,才終於讓遠山先生知曉了謝遠這幾年的事情。
日日卯初便起,晨起后便練武小半個時辰,之後沐浴更衣,就開始練字半個時辰。辰初入課堂,或聽師兄講課,或聽遠山先生講課。
待到中午時候,日日時辰不變的午睡半個時辰。
待下午時候,因遠山先生規矩,下午時候遠山先生不再授課,自己的弟子則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去學院其他夫子那裏學習禮樂射御書數——當然,說是如此,其實也只有謝遠一個人需要自己去選,其餘弟子,都是遠山先生已經指派好了課程的。而關於謝遠,遠山先生從前從不曾在意,因此也是頭一次知曉在這短短的兩三年裏,已然將君子六藝統統學了一遍。
不但如此,遠山書院的諸多藏書和遠山先生自己的藏書,也都已然被謝遠看了大半。
並且俱何雲墨所說,一些謝遠很喜歡的藏書,早已經默寫下來,留作私藏。
遠山先生看到這裏時已然心生寒意,待到看到謝遠每日回到自己的院子裏,除了完成每日功課之外,還會訟背自己所看過的藏書,睡前習武小半個時辰后,還會泡葯浴。
再觀謝遠每日飲食,謝遠卻是讓家僕在小院做了吃,並不肯用書院廚房。然而與謝遠走得近的何雲墨卻是提到,謝遠的每日膳食,皆是醫者按照他的身體所書,每日葯浴的方子,也是醫者所提議的。而謝遠在書院的時候,這些膳食和葯浴,他一日都不曾斷。
遠山先生聽過問過之後,原本儒雅的面上,一派複雜之色。
小小年紀就能將自己的日子過得這般的……辛苦和規矩,一日不肯改,平日看來,卻是溫和淺笑模樣,觀其所看的藏書,大多還都是軍書或是軍書有關,再思及謝遠昨日所作所為與今日負荊請罪之舉,饒是遠山先生再不肯承認,現下也不得不承認,那個謝遠,絕非池中之物。
並且,他或許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還為自己選了最兇險卻也最合適他的路去走。
遠山先生神色越發複雜。
直到家僕詢問他如何處置外頭負荊請罪的謝遠時,遠山先生才終於回過神來,道:“讓他進來罷。”
家僕一愣。
遠山先生又道:“再去將我的那些藏書和我所做的藏書手札的一份取來。”
家僕徹底傻住。
於是謝遠這一番的負荊請罪,就換來了遠山先生複雜的目光,還有十車竹簡——遠山先生所謂的一份藏書,是他令學院學生所抄錄的所有藏書和他的手札的一份,自然是種類繁雜,數目極多。
遠山先生送完藏書,便就和謝遠一語不發的喝了三盞茶,才終於將他送出。
最後也只叮囑了一句:“我不會逐你出師門,也不會再對言說你的一句不是,但是,我也希望你,將來無論如何,都莫要主動將你的師兄弟,還有學院出來的同窗,牽扯到你的野心之中!”
謝遠心說,他能有甚野心?前世身子不健康,今生好不容易得了副健康身體,只奈何身世奇特,也只能在守護好阿娘阿姐們之餘,讓自己活得更恣意一些,多享受一番這世間的快活而已。
如果僅僅是這些,老師又何苦擔憂?
謝遠心中並不太明白遠山先生的話中之意,末了,也只能默認下來。
兩日之後,謝遠一家便跟隨着秦威的人,一齊往長安去。
臨行前,謝遠在收到了那十車的藏書後,便又雇傭了四十個名聲很好的鏢局的鏢師,二十個鏢師守着藏書,十個護衛守着謝家其他行禮,十個護衛在他們一家人周圍,至於謝家其他家僕,則是……守着十車的活雞活鴨活鵝和臘肉……
原本謝遠是沒打算帶這些肉的,奈何他發現阿守除了在他身邊時,平常精神都不太好,待又尋了大夫給阿守診脈之後,結果依舊是鬱結於心,心中思慮太多。
於是謝遠也就只能順勢買了這十車的肉,讓阿守知道,他真的,養得起他。
謝遠坐在車上時,一面擺弄着車上棋盤教阿守下棋和說話,一面看着阿守不時的看他時那一雙晶亮的像是裝着星星的眼睛。
謝遠:“……”他覺得阿守現在看他的目光,時時刻刻都像是在看一個暴發戶。
且還是主動去包.養的那種。
“遠,阿遠。”阿守心中是真的真的非常的高興。他覺得他的謝遠對他真是太好了,就算他的牙掉了,就算他的腿壞了,就算他不能捕獵,卻還願意把那些屬於謝遠的肉分給他一半,讓他多活很多日子。雖然——謝遠分給他的除了肉還有草——但阿守心中也是異常的歡喜。
他想,謝遠一定是喜歡極了他的。既然這樣,那他也就多喜歡一些謝遠好了。
好在謝遠不知道阿守的想法,聞言只皺眉道:“錯了,你該喚我阿兄。”
阿守依舊目光亮閃閃的看向謝遠:“遠,阿遠。”
謝遠無奈,摸了摸阿守的腦袋,繼續教他說些旁的話。
而江氏的馬車裏頭,謝若錦已經根據前世的記憶還有這一世聽到謝遠說的一些朝廷坻報上所寫的消息,開始遊說江氏。
——他們母子若不回去就罷了,一旦回去,江氏必然依舊是敬王妃,謝遠也必須要成為敬王世子,而身為世子,謝遠留在長安為質也是應分之事。只是,謝若錦忍不住勸江氏,讓江氏在答應敬王之前,不如先提些條件。
江氏並不愚笨,尤其在內宅之事上,她顯得更有天分一些。聞言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若錦的意思是……”
謝若錦抓着江氏的手,一字一頓的道:“阿娘,阿遠為質,您還需要一個兒子。”
她的幼弟,也該出生了。
十月初十,定王、敬王同日入長安。
東宮。
皇太孫謝含英跪在太子謝玉斐的床榻前,雙目含淚。
謝玉斐並不看他,只看身側的一人,道:“都來了?孤那二弟的長子謝遠,也快到長安了罷?”
那人低聲道:“是,殿下英明,所料一絲不錯。”
謝玉斐便笑:“如此,那孤也該安心死去了。”
謝含英帶着哭腔叫了一聲“阿爹”。
謝玉斐摸了摸謝含英的腦袋,柔聲道:“好孩子,阿爹去了后,你好生照顧好你阿娘和阿弟。至於阿爹去的時辰……你且記着,阿爹是在你二皇叔和三皇叔踏入宮門的那一剎那,去世的,明白么?”
謝含英雙眼赤紅,淚如雨下。
當日未時,敬王與定王一同踏入了宮門,待一番周折,見到聖人時,二人尚未跪拜,宮殿之中,就驀地沖入一人。
正是皇太孫謝含英。
“阿翁,阿爹、阿爹去了!”
敬王與定王面色剎那間難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