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辛酸之淚
李明月又糊塗了,不明白文成公主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將她召進宮中,就是還聶赤贊一個人情?
文成公主卻並沒有再解釋,繼續不緊不慢地喝着奶酪,一時殿內又陷入了寂靜。
只是這寂靜,又讓李明月覺得坐立不安,偷眼看向文成公主,卻見她閉着眼睛打盹,竟是睡著了。
李明月悄悄活動了一下跪得發麻的雙腿,這時一個宮人到文成公主跟前,撫胸行了一禮,說了一句話。
文成公主睜開眼,並沒有睡着,看了那個宮人一眼,回了一句吐蕃語,隨後那宮人便出去了。
文成公主對着李明月說:“你且到後面的帘子裏避一避,待會兒要來一個男客,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又對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地曖昧一笑,“雖說是做了婦人,但也是要避的。”
李明月頓時覺得臉上一片火燒,轉身就進了內殿,用手背碰着滾燙的臉頰,好久才平靜下來。
這段時間一直在生死邊緣上奔波,跋山涉水逃避追殺,真的是如同生活在夢裏一般,兩人都沒有停下來好好溫存過。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待回過神來,便聽到外面傳進來一個蒼老男子的聲音,而兩個人說的竟然都是大唐話。
“唐國的公主到你這裏了?”
文成公主的聲音夾着一絲迷糊,“奧,我不就是大唐的公主嗎?”
那人窒了一下,“不要跟我裝糊塗,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據說那太平公主在唐國武后的心目中分量極重,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李明月在內殿聽着,攥緊了手掌,沒想到如今她竟然成了待宰的羔羊,成了幾方勢力爭奪的對象。
但面臨這樣的情況,似乎也意味着她暫時是安全的,幾方勢力都想得到她做籌碼,那便不想要其他人有機可趁,就會盡量保證她的安全。
“東贊宇松,所有的好算盤不是都要你一個人來打的,大唐的便宜也不是隨便都能讓你來佔一占的,想要吞掉什麼東西之前,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肚量有多大,別到時候吃不下卻被撐到了,便得不償失了……”
東贊宇松並未理會文成公主的冷嘲熱諷,嘆了口氣,但聲音依舊淡淡的,“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對我有怨言,當年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你受苦了……”
“對不起我!”文成公主突然一聲嘶啞的喊叫,“你確實是對不起我,一直到今日你才知道?哈哈哈……我吐蕃的大倫今日竟然會對我一個深宮中無人顧及的老婦說對不起,簡直是天大的笑話,笑話啊!”
外面傳來一陣瓷器的碎裂聲和桌椅的翻到聲,緊接着是衣服的摩擦音,東贊宇松道:“雪雁,你冷靜一些……”
殿內忽然一陣寂靜,隨後文成公主重重地喘着氣,微微嘶啞顫抖着發出聲音,“你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你……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啊!”
說出那一句四十年,她便沒有再發出聲音,但那種悲傷情緒已經感染了整個寢殿之內,李明月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眼淚一滴一滴滴在地面上的聲音。
在經歷了四十年的深宮壓抑,三十年的守寡之後,便是因為這個人的一聲“雪雁”,讓忍了四十年的悲憤寂寞,終於如泄閘的洪水,再也阻擋不住。
一絲嗚咽聲從殿外傳出,隨後便再也壓抑不住,哭聲漸漸放大,最後成了嚎啕大哭,那哭聲甚至聽着竟有讓人一絲可怕,轟轟烈烈,將幾十年的情緒全部發泄出來,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
一個貌美高貴的妙齡女子,本該享受着長安城中郎君們的爭相追捧,卻離開故土跋山涉水歷時兩年,萬里迢迢來到敵國的宮殿中,這般一守就是四十年,從豆蔻年華到雞皮老婦。
她本是受贊普尊重的,但是松贊干布在她嫁來十年之後,一個人寂寞地守在這個詭異空曠的普陀羅宮。
光鮮華麗的外表下,誰也沒有想到她忍受的是怎樣非人的對待,看似贊普對她尊重有加,卻也只是尊重有加,相敬如冰。
她不過是一尊從大唐請來的一尊佛,有人供着養着,給整個大唐和吐蕃來看。
而在這寂寞的深宮中邂逅了一個風流權臣,從此**,但是後來如何?恐怕是沒有後來……
李明月想到這些,不由地心中嘆了一口氣,兩國打仗,卻需要一個女子來作為犧牲品,她從來不認為靠着聯姻能夠止息戰爭的,只是這些如今也輪不到她來操心。
過了良久,沙啞的哭聲漸漸止息,東贊宇松聲音又響起,“你心中的苦我都明白,如今新贊普年幼,我知你這幾十年不易,如今待一切都塵埃落定,我總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此話當真?”
“我何時騙過你?”
“你騙我的還少嗎?當初你對我說要帶我遠走高飛,可是你輔佐了一代又一代贊普,地位越來越高,如今新贊普年幼,你更是萬萬人之上,可能再放棄這功名利祿榮華富貴?”
東贊宇松嘆了口氣,“少年荒唐,如今一把老骨頭,再不會輕易許下承諾。”
……
李明月坐在文成公主身前,看着她一臉不在乎地用帕子蘸着眼角的淚水,滿是皺紋的臉上,因方才的激動表演現出兩片紅暈。
李明月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看着滿臉平靜的文成公主,甚至不確定剛才竭斯底里的老婦和眼前之人是不是一個人。
東贊宇松已經離開,殿內的雜亂也已經收拾乾淨,文成公主端起新上的奶酪喝了一口,又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對上一直盯着她的李明月的雙眼,淡淡一笑,“方才讓你見丑了,不過啊,一個女人,即便她老了,有些東西對男人還是管用的,就比如……眼淚……”
李明月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索性低頭不語。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文成公主其實也並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便娓娓道來。
貞觀十四年,吐蕃大倫祿東贊奉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之命,到長安獻金五千和珍玩無數,求娶大唐公主,要和唐國永修於好,做翁婿之國。
太宗皇帝經過一番刁難之後,便允了吐蕃的求婚。
但是太宗皇帝卻捨不得讓自己的女兒去那等蠻夷之地,便從宗室中挑選德才兼備的女子冊封公主,以公主之禮下嫁。
吐蕃自然不會理會娶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公主,他們不過是要一個好聽的名聲罷了,說難聽一點,不過就是請回家一尊佛,高高地供起來,供給大唐看,給吐蕃民眾看。
而這樣一個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的名頭,最後落在了任城中江夏王的次女,李雪雁身上。
她當時不過是剛行過及笄禮,正是說親的年齡,母親也正在安排相看。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婿是什麼樣子的,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最後要萬里迢迢嫁到那樣的荒野之地去。
“她反抗過,掙扎過,卻終是鬥不過強權,違抗不了皇命。我母親對我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還並沒有要我去死……”
文成公主這般悠悠回憶着,一時情動,便說成了“我”,李明月也並沒有糾正她,繼續認真聽下去。
李雪雁曾想過去死,但是她又想,自己連死都不怕了,還要怕什麼呢?她要勇敢地活下去,活得風風光光,活得精精彩彩,所以最後,她便跟着父親江夏王李道宗去了長安城,被封為公主,上了封號。從那裏,她踏上了離開故土的道路。
“到吐蕃的路程是漫長而又艱苦的,路上整整走了一年半的時間。曾經也有傳聞說她在貝納溝待的時間最長,教當地百姓紡織種地,呵呵,呸——那不過是他們為了掩飾自己的罪惡而已,而其實,她是差點死在了貝納溝……”
李明月吃了一驚,忍不住說:“後來呢?”
“後來?李雪雁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麼能吃得了路上長途跋涉的苦楚,而且到了高地水土不服,自然是病倒了,病在了貝納溝。她本來以為自己最終還是沒能逃過一死,可是沒想到,最後她還是活了過來,並且在那裏遇到了她生平最重要的男人,並非她丈夫的一個男人……”
說到這裏,文成公主不由停下了敘述,看着頭頂上金碧輝煌的屋頂。
那是怎樣的一個人兒呢,即便是後來近十年的活寡,也讓她一直對他心存期盼,從未放棄過希望。
那一年,是貞觀十五年,已經離開長安一年的時間,一路走走停停,最終卻不得不在貝納溝徹底停了下來。
因為和親的公主病重將死,當地所有的醫者都搖頭嘆氣,所有人都陷入彷徨之中,大唐的公主還未接到,卻中途病死,這無論如何也無法給大唐一個交代,即便送親使隨行,這也確實是吐蕃方面安排不周的責任。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祿東贊的長子贊悉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