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回到邊州的王泓玉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就被瑞帝請到了驛館。
已經改成了臨時行宮的驛館戒備森嚴,內苑卻靜悄悄地看不見一個人影。進了內室才現秋清晨也在。兩個人的臉色都十分凝重,彷彿生了什麼要命的大事。偷偷拿眼去打量秋清晨,秋清晨卻只是衝著她微微一笑。神色雖然平和,但是眼神之中卻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似的。
不等王泓玉行過禮,瑞帝便沉着臉拍了拍書案上的軍報:“王愛卿,你可知道李儒藍?”
李儒藍是瑞帝派去留守魏國國都高州的督護。舊日在軍中時,兩人也曾有過數面之緣。雖然沒有深交,但是這人的情況她多少也知道一些。斟酌片刻,揀着無關緊要的說道:“李將軍槍法極好,為人處事也十分謹慎。陛下當日還曾誇耀說有李將軍駐守高州,高州萬無一失。”
秋清晨不禁抿嘴一笑。事實上,當日他們打下高州,陛下卻派了自己的親信李儒藍來搶功勞,王泓玉對這位從天而降的李將軍萬分地看不對眼。
果然瑞帝聽了她的話臉色更黑了幾分,卻不好反駁什麼。喘了半天粗氣才忿忿然說道:“這個李儒藍不知道吃了什麼葯,神魂顛倒,居然由着魏清重新編製了御林軍。而且還帶着魏清巡視高州的防守……”
王泓玉吃了一驚,連忙抬頭去看秋清晨。秋清晨微微蹙着眉頭,似乎和她一樣,都對這個消息有些心驚。王泓玉驚的是李儒藍竟然允許魏清重新編製御林軍——他們當日煞費苦心安插在裏面的趙軍豈不是都被篩除掉了?如果連御林軍都被魏清收入囊中,那趙國又該如何控制魏清?
秋清晨心驚的是:李儒藍的聖眷遠在自己之上。對於她的心腹愛將,瑞帝都如此着意防範——不知道又有多少隻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
沉默良久,王泓玉才猶猶豫豫地說道:“也許……李將軍只是藉著重新編製御林軍的機會,消除這位新君的戒心?”
瑞帝冷哼了一聲:“依朕看,她就是昏了頭了。”目光望向一旁的秋清晨,緩聲說道:“秋愛卿,你怎麼看?”
秋清晨知道瑞帝是對李儒藍起了疑心,她雖然對李儒藍沒有什麼好感,卻也不願在這樣的關口落井下石。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將李儒藍的事避過去:“李將軍也許是受了魏清蒙蔽。臣以為魏清絕不只是想要重新編製御林軍這麼簡單。魏國的軍力雖然打散了編入李將軍的軍中,但是這些人一旦繞開了李將軍,被魏清攏成一團,後果將不堪設想。臣以為李將軍目前的處境十分危險。”
瑞帝皺着眉,目光在王泓玉和秋清晨的臉上轉來轉去:“趙楚對峙,朕不希望魏國這個時候鬧出亂子來。朕想派個可靠的人前往魏國,至於派誰去朕一時間難以決斷,不知兩位愛卿意下如何?”
秋清晨忙說:“臣願往。”
王泓玉雖然跟隨秋清晨打了不計其數的仗,但卻是用鞭子的時候多,用腦子的時候少。如今面對的是號稱連縱五個屬國的兵力來伐趙的楚國。而且這位御駕親征的楚烈帝,人人都知道他熟讀兵法,運兵作戰極有謀略。這樣一個生平僅見的對手,這樣一場生死攸關的戰事,若是全盤交給自己……王泓玉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瑞帝瞥了一眼王泓玉,微微嘆了口氣:“朕再想想。你們先下去吧。”
秋清晨直到出了內室也沒有看到角兒,不知怎麼就有些難以心安。一路走出來不覺留意了幾眼,這才注意到內苑之中竟換了不少新人。這些生面孔令她心裏的不安越濃重,好不容易在外院遇到了剛剛趕回來的吉安女官,秋清晨連忙打王泓玉先回去,自己拉住吉安女官打聽角兒的消息。
吉安女官平時沒少拿秋清晨送進來的銀錢禮品。因此無關痛癢的事情上對這位大帥從來都是知無不言。見她問起角兒,連忙將她拉到了一邊,左右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說道:“角兒昨天夜裏被陛下杖殺了。”
秋清晨腦中轟然一響:“殺了?”
吉安女官連忙捂住了她的嘴:“輕些,大帥。這事陛下不準往外說的。”
秋清晨定了定神,低聲問道,“為了什麼?”
吉安女官搖了搖頭:“陛下只說他是偷懶誤事。不過,我聽平安女官說,角兒偷喝了陛下的什麼合香酒,惹惱了陛下。所以……”
秋清晨腦中亂成了一團:“他怎麼會……”
吉安女官連連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角兒自打跟隨陛下,就一直管着陛下貼身用的東西,就連平常陛下用的葯也都是他看着。說不定真是出了什麼岔子吧。”
秋清晨放開了吉安女官的手腕,輕聲問道:“那個合香酒,是什麼樣子的?”
吉安女官想了想:“那酒里泡着莽族人進貢的紅花,紅色。不過沒有什麼味道。”
紅色沒有什麼味道的合香酒……夢裏盛放在金杯里香氣熏人的紅色液體,還有角兒那一句含混不清的“因為她給你喝的東西,我暗中動了手腳……”纏雜在了一起,卻令她心頭紛繁的疑惑呈現出了明朗的跡象。
秋清晨不知自己是如何辭別了吉安女官。直到一腳踏進帥府的書房,才意識到自己滿手都是冷汗。
一雙手臂自身後環了過來,將自己圍進了溫暖的懷抱里。
這一刻的秋清晨忽然覺得再沒有拒絕他的力氣了。於是任由他抱着,靜靜地感受另外一顆心臟緊貼着她的后心有力地跳動。滿心的傷痛無措都彷彿得到了某種無言的熨帖。直到雲歌伏在她的耳邊低低喚了一聲:“大帥?”
秋清晨才嘆了口氣,把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她覺得自己真的是怕了。自從她的師傅死後,她還從來沒有害怕過。可是現在……
說到底,她只是一個自私的人。可以不眨眼地手刃仇敵,卻無法坐視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因自己而死去——這樣的相繼離去太過沉重,她已無法再承受。
秋清晨轉過身把雲歌抱進懷裏。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清爽也溫暖。象抱住了一床剛剛曬透的棉被,能從纖維的縫隙里聞到陽光的味道。
“雲歌。”
雲歌沒有出聲,卻敏銳地察覺了她身上細微的顫抖。於是收緊了手臂,一隻手在她的後背笨拙地拍了拍。
秋清晨想笑,可是嘴角彎了彎,笑容又退了下去。秋清晨掬起他披散在背後的頭,看着那細滑的絲掠過自己的指尖,很突然地說道:“你有沒有答應過她什麼?”
雲歌沒有抬頭,極快地答道:“沒有!”
“那就好。”秋清晨將他的頭在指間饒了兩繞,低聲說道:“我想送你離開這裏,你願意不願意?”
雲歌的身體微微抖了抖,無聲地收緊了環在了她腰后的手臂。
“我師傅在海邊有一所小房子。地方雖然有點偏,但是環境很好,推開窗就可以看見海。”秋清晨想了想,又說:“房子在山上。下山不遠就有一個小鎮子。”
雲歌的身體慢慢停止了顫抖,卻仍然不肯抬頭。
秋清晨一下一下撫摸着他的頭,輕聲說道:“鎮子上的人都很淳樸。買兩條大魚他們總會再送你兩條小魚,還會熱心地告訴你怎麼做才好吃。我師傅做的魚就很好吃……”
雲歌想問問她的師傅在哪裏,可是秋清晨卻已經岔開了這個話題:“我知道你不願意回安京。又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派人送你去哪裏。等我忙完了這裏的事……如果我還活着,我就去找你。”
雲歌被她那句“如果我還活着”給嚇到了,驟然抬起的小臉上一片煞白。
秋清晨捧着他的臉輕輕搖了搖:“雲歌,你還小。所以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我想,我們可以做為家人來相處。你說好不好?”
雲歌的眼裏一紅,想要別開臉卻被她固執地捧着。於是眼淚就狼狽地流了下來。
秋清晨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淚水,可是那眼淚卻越流越多。索性不去管它,只是嘆着氣把他抱在懷裏:“如果這一仗打完了我還活着,我只能去這個地方。你懂不懂?”
雲歌伏在她的肩頭輕輕點頭。
“雲歌,我沒有什麼親人了。”秋清晨閉上眼,把懷裏的人抱得更緊一些:“也沒有可以作伴的人。現在,我身邊只剩下你了。我不想你有危險。”
“如果我們都還活着,如果你還願意留下來。那我們就一起作伴吧。畢竟,一輩子的時間太漫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