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這樣的近的距離,雲歌因低泣而壓抑不住的戰慄便極清晰地傳遞到了她的身上。
如此的悲傷。
可是她卻不知他的悲傷由何而來。只覺得隨着他的低泣,空氣里都彷彿漫起了無形的潮,一點一點地綿延到了每一個角落。
“雲歌,”秋清晨深深的吸氣,空氣卻稀薄得無法到達身體所需要的那個深度。她喊他的名字,卻不知道這樣的情形之下她應該說些什麼。她從來就不會安慰人,更何況是他這樣煙雨杏花的溫柔男子。
他的心思她從來都不懂。可是聽到他哭,她還是覺得難過。
他總是讓她想起阿武。阿武見到她的時候也總是會哭,總說是自己連累了她。可是他不在了,卻讓她覺得心裏空了一塊。也許她天生就適合把很多的負擔扛在肩上吧。也許只有這種被別人需要的感覺,才能夠填補她心底里的虛無飄搖。
秋清晨輕輕地按住了環在自己腰上的這兩隻手。這原本是一雙可以彈奏出天籟之音的手,如今指尖卻已經磨起了淺淺的繭。想起他留在帥府像個管家似的忙前忙后,明明那些事都是他從來沒有做過的……
不是沒有感動。可是她的心太硬。那些感動浮光掠影,總是無法到達心底。
指間傳來的溫暖,讓他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卻仍然固執地不肯抬起頭,這樣的姿勢太親昵,他捨不得離開。
秋清晨還在輕輕揉着他的手指。雲歌的手指柔韌而修長,遠比她的手要來得美麗。秋清晨於是嘆了口氣:“雲歌,府里的雜事你不要再做了。手……都磨壞了。”
雲歌沒有說話,卻反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纏的握法,雖然讓她覺得不自在,卻透着無以言表的親昵。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似乎原來也曾有人這樣子握過她的手。卻不是雲歌,而是一雙更加硬朗的男性的手,膚色更深,指節也更加有力……
茫然的思索因腦海中驟然間襲來一陣銳痛而被迫中斷。秋清晨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歪倒在雲歌的懷裏。
她清清楚楚地感覺被嚇壞了的雲歌手忙腳亂地將她扶到了內室。她聽到軍醫壓低了的聲音在安慰雲歌:“大帥身體剛剛痊癒,最近勞累太過。並無大礙……”
她聽到一向性情柔和的雲歌居然耍了小聰明把麻衣都趕了出去:“你們要是都累倒了,事情不是更糟糕了嗎?還是交給我來照顧吧……”
她感覺到他用溫水小心地擦拭她額頭的冷汗。她還知道這個孩子小心翼翼地依偎在自己的身體,輕輕握着自己的手,握了一整夜。
她都知道。只是睜不開眼。
一鎚子重重敲下去,核桃“咻”地一聲飛得看不見了。砸核桃的人卻抓着自己的手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
遠遠觀望的人目送核桃以堪比暗器的速度飛出視線之外,忍不住搖着頭嘆了口氣。
封紹一跳起來,眼角的餘光就掃到了小路盡頭那個明黃色的身影。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反應才算正常,只能獃獃地看着。看着他大模大樣地走過來,看着他大模大樣地在自己身邊坐下,看着他拿起石桌上的小鎚子開始熟練地敲核桃。
內侍送上茶點,垂着頭退了下去。
涼亭里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封紹深深吸了一口氣,也坐了下來。伸手抓過他敲好的核桃就往嘴裏送。烈帝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沒有出聲。唇邊卻不知不覺彎起來好看的弧度。
一個敲,一個吃。不多時,一小碟核桃就只剩下了核桃皮。
烈帝放下鎚子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堆殘骸,半真半假地問道:“一口都沒給我留?”
封紹斜了他一眼,攤開手掌把僅剩的半塊核桃遞到了他面前:“吶,只剩下這些了。要不要?”
烈帝一把搶了過來,理直氣壯地說:“當然要!”
封紹哼了一聲,頗有些不屑地翻了他一眼:“大男人家的,愛吃這些東西……”
烈帝反唇相譏:“你不是也一樣?”
封紹從他手裏搶過了茶杯:“也不知道是誰,跟先生讀書的時候都帶着零食。”
烈帝把他手裏的茶杯又搶了回來:“還不是因為有隻猴子一到休息的時間就到我身上找吃的?”
封紹伸出去搶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烈帝垂着眼瞼,酷似封紹的眉眼少了平時的凌厲,多了幾分難得見到的柔和。暗地裏,封紹其實是很羨慕他臉上那種剛硬線條的,因為那樣子的線條看上去讓他有種萬事都成竹在胸的雍容沉穩。那是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可是他從來不肯說。
“你小的時候總是纏着我,”烈帝笑了笑,柔和語氣活像是在說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晚上管事嬤嬤們睡下了,你就抱着枕頭偷偷跑來我房裏。來了又不乖乖睡,非要拉着我出去捉那些吱吱叫的蟲子……”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現在提起來只會讓封紹滿心地不自在。
“說那些幹嘛?”封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表示出自己的不自在來,畢竟他們之間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說過話了。而且這個人馬上就要出征了……
“沒什麼,只是……”烈帝笑了笑:“我只是……”只是什麼到底沒有說出來。
封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氣氛又重新沉寂了下去。不喜歡這樣沉默的氣氛,封紹望着遠處高高低低的山峰,沒話找話地開口問道:“見過老媽啦?”
烈帝“嗯”了一聲,“明天一早母后就返回盛州。你也回去吧,這裏太清凈。你住不慣的。至於是住宮裏還是回你自己府上,隨你。”
封紹詫異地望了過去,正對上烈帝黑幽幽的一雙眼瞳。專註的眼神讓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了自己要說的話:“我想離開一段時間。”
烈帝的目光驟然間變得銳利:“去邊州?”
“不。”封紹搖頭:“我想去魏國。”
烈帝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沒有從他的眼裏看出一絲一毫的敷衍,反而讓他覺得困惑:“為什麼這個時候去魏國?”
封紹反問他:“我能去哪兒?繼續留在這裏做你的眼中釘?”
烈帝的眼神霍然一跳,幾乎本能地反駁他:“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
“你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阻止過別人殺我。”封紹的眼裏浮起嘲諷的笑。自從回憶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場暗算,對面前這個男人的心思他就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李明皓殺了自己,他也只會默認了這樣一個結果。
當然,默認的時候他會有點難過。但也僅此而已。
烈帝別過了視線。從封紹的角度望過去,他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絲淺淺的潮紅。封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於是繼續自己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其實你最擔心的的還老媽,對吧?你怕她會學楚襄后,廢長子而改立幼子。”
烈帝沒有出聲。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否認只能顯得更虛假。
封紹瞥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你要是放心,等打完了這場仗我就帶着老媽走。下半輩子都不會再踏足楚國一步。如何?”
烈帝的手一抖,眼神也驟然間慌亂了起來:“走?去哪裏?”
封紹想了想:“找個清凈地方過點簡單日子。每天帶着老媽逛逛街,吵吵架……”
烈帝久久不語。
“算了,”封紹嘆了口氣:“實在不放心就算了。反正你是老大,你說了算。”
烈帝心頭一片煩亂。並不是純粹的不放心,這裏面還摻雜了一些莫名的東西,比如:心底里模糊的愧疚和……不舍。
“讓朕……想想。”烈帝倉皇起身。
封紹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一襲暖裘披上了他的肩頭。封紹回過頭,望着紹太后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紹太后佯裝不知:“當然是回盛州了。他到底是我兒子。兒子在前線打仗,當娘的趁機跑路,傳出去也太不江湖了。”
封紹哧地一笑:“那紹女俠打算什麼時候跑路?”
紹太后蹙了蹙眉頭:“跑路當然是要趁亂。可是……”
封紹知道她不忍心,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交給我來想。我雖然沒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但是尋思個把跑路的法子還是綽綽有餘。”
紹太后擔憂地望着他:“兒子,你到底為什麼要去魏國?”
封紹笑道:“我當然是去給咱們鋪路啊。免得到時候天下大亂,咱們想跑都跑不了了。”
紹太后對他要做的事也多少猜到了一些。正因為猜到所以更加不放心:“你確定那隻變成花豹的兔子,你能對付得了?”
封紹拍拍她的肩,笑道:“真象賭博,是吧?開大還是開小?”
紹太后咬牙說道:“不管開大開小,你都得給我平平安安回來。”
“那是自然,”封紹笑得志得意滿:“我還等着看你們婆媳打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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