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六十四

一片紅葉打着旋兒飄落下來,靜靜地落在秋清晨的掌心裏。

秋清晨拈起葉梗,輕輕轉了轉這片紅葉便將它放在了墨色的石碑上。

“看,這就是邊州的紅葉,我以前跟你說過的。”秋清晨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冰冷的石碑,低聲嘆道:“這裏的景色和安京大不相同,是不是?安京這時候菊花盛開,而這裏馬上就要落雪了……”

墨色的石碑,簡簡單單地寫着“魏武之墓”。肅穆沉靜的顏色完全不似阿武柔韌的性格,但是在邊州,她找不到更合適的石材了。想來阿武也不會在意這些旁枝末節吧。對他來說,終於得到了解脫,這比什麼都重要。

然而心裏還是有遺憾的。秋清晨撫摸着石碑,默默地對自己說:還是有遺憾的。如果當時的動作能快一點,再快一點……是不是就可以帶回一個活着的阿武呢?

從山坡望下去,邊州背靠羅山,面朝界河。四四方方的一座兵城被高大的城牆懷抱其中,肅穆而有序。這是她耗盡十年心血守護的地方。每一條街道,每一處營房,甚至界河的每一處轉彎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彷彿自己就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每一條經脈都融進了這赤褐色的土壤里。

秋清晨的視線越過旌旗飄揚的城牆,越過怒濤翻卷的界河,越過亂石雜列的界河對岸,落在了遠處那一道新修起來的城牆上。在那飄揚着楚國王旗的城牆後面,楚國的六萬先遣兵正虎視眈眈地和邊州對峙。

而探子傳來的軍報,楚烈帝已經調撥了十五萬精兵,正在向邊州方向進發。

“每個人都在猜測戰事會在何時爆發。”秋清晨輕輕拍了拍墨色的石碑,低低嘆息:“可是這一仗,我真的不想打了。也許是我老了,已經磨光了壯志雄心……”

她已經上書請求調防會州,把邊州的戰事交給護國將軍王泓玉。王泓玉剛在會州大敗莽族人,氣焰正熾。可惜的是,她的奏摺還是被瑞帝駁回了。

林間的風拂過面頰,帶着北地特有的凜冽,全然不似安京的微風那般柔和。秋清晨微微眯起了雙眼,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懸浮在空氣中的劍拔弩張。

“大帥!”背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副將麻衣站在丈餘外揚聲喊道:“朝廷的軍報。”

秋清晨點了點頭,收回了放在石碑上的手,戀戀不捨地轉身往山下走。

走出兩步才意識到麻衣的聲調里混合了過分濃烈的感情,詫異地抬眸望去,麻衣果然是一副竭力隱忍的神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竟然帶着笑。

秋清晨愣了一下:“這是……怎麼了?”

麻衣抿着嘴:“朝廷的軍報啊。”

“軍報幾乎天天都有的,有什麼好笑?”秋清晨微微蹙眉。她不喜歡自己的下屬處於情緒失控的狀態。

麻衣連忙挺直了腰身,擺出了一本正經的姿態來:“回大帥。這次的軍報不同以往。”

秋清晨皺着眉不知該如何呵斥她的失態,索性大踏步地趕往山下營中。心裏卻多少有些好奇:什麼樣的軍報能讓不苟言笑的麻衣樂得合不攏嘴?

秋清晨在邊州的居所是一處三進的普通民居,雖然不能和安京的帥府相提並論,但是距離營房和民區都不遠,公務往來十分便利。

秋清晨住進去之後,又讓人拆除了大門外的台階和裝飾繁複的門楣,仿照軍營的制式重新修繕了院門和馬廄。大門更是全天十二個時辰都敞開着,遇到有急報的時候,副將們可以由馬廄直接衝出大門去。因此這座府邸看上去更像是一處縮小版的軍營。

秋清晨的座騎剛剛拐上大街,就看到敞開的轅門裏人影憧憧。像是出了什麼大事一般。待她衝到近處,卻又發現人人臉上都帶着一副欣喜的神情——和麻衣如出一轍。不等她翻身下馬,一團耀眼的火紅已經衝到了她的馬前,十分利落地行過軍禮,仰頭笑道:“大帥!我回來了!”

秋清晨又驚又喜,跳下馬背一把將她緊緊抱住。

王泓玉爽聲笑道:“怎麼樣,誰都沒想到我會回來吧?”

秋清晨握住了她的手上下看看,猶自難以相信:“我看過軍報,說你在會州打了勝仗,怎麼會突然跑到邊州來?”她能在這個時候帶兵返回邊州,無論是對迫在眉睫的這場戰事,還是對於身心俱疲的秋清晨來說,無疑都是一樁喜訊。

王泓玉撇了撇嘴,“那地方有什麼好玩的?陛下建了都護府,要我在那裏做個清閑官兒,我可受不了。”

“你這活猴子似的性格,當然是那裏有熱鬧要往那裏鑽的。”秋清晨不覺一笑:“你就這麼離開會州,誰去接替你?”

王泓玉搖了搖頭:“我聽韓靈說陛下派去守會州的是原來北營里的一個上郎將。別的就不知道了。”

光耀在一旁笑道:“那是,你正春風得意呢,哪能注意得到那些瑣事——大帥,我說的那可是真正的春風得意哦。”說著還衝王泓玉促狹地眨了眨眼睛。

王泓玉抬腳就踹了過去,光耀笑着躲開,一邊偷偷朝着秋清晨使了個眼色。秋清晨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釘子似的杵在大紅馬旁邊的那個男人。第一眼看過去只覺得這個身材粗壯的男人略微有些眼熟。片刻之後才想起這個眼熟的男人就是莽族的新頭領隆其。當年大敗莽族人的時候,他還只是跟隨在老頭領身後不甚起眼的一個毛頭小子……

轉眼望向王泓玉時,王泓玉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湊到她的耳邊低聲解釋:“這小子開始的時候狂得很。後來被我抓了四次,又放了四次,就服輸了。現在是我的副將。”

“副將?”秋清晨狐疑地反問。在瞥見了隆其望向王泓玉時濃烈如酒的神色之後,她相信每一個人都會對“副將”兩個字產生無限聯想。

“我發誓!”王泓玉一本正經地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腦門上:“真的只是副將。我家素笙也見過他的。”

秋清晨忍着笑搖了搖頭。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她的私事。而她並對下屬的生活向來沒有什麼好奇心。

“你回來可是大喜事,”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回眸笑道:“今晚咱們要好好慶祝慶祝。給你這位凱旋的大英雄接風!”

軍中不可有酒。慶祝的結果無非是當日不當值的軍官們聚在一起大吃一頓。

王泓玉是個火烈的性子,有她在從來不用擔心會冷場。不過,秋清晨還是從她貌似無意的神情當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似乎在分開的這段時間裏,這個只知道打仗殺人的女將軍憑空地長大了不少。

王泓玉似乎察覺到了她目光里若有所思的審視,回過頭燦然一笑。

秋清晨也不禁一笑。而先前的感覺卻越發來得強烈。她注意到她在談話的間隙里會主動給默默陪坐在身旁的隆其夾菜,她興緻勃勃談的都是安京的變化,卻對會州的那一場血戰隻字不提。儘管她額角新添的那一道猙獰的傷疤明白無遺地向旁人展示了那一場戰爭的慘烈,可她仍然在旁人提起的時候,雲淡風輕地一筆帶過。

是為了那個人么?秋清晨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她身邊沉默不語的男人,心中疑惑。

滿心的疑惑一直隱忍到了筵席結束,空蕩蕩的房間裏只剩下她們兩個人。

“能說說么?”秋清晨握着茶杯,懶洋洋地支着腦袋靠在了書案上:“你有心事。”

泓玉涎着臉靠了過來,大模大樣地給自己斟了一杯熱茶:“太丟臉了,壓根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一開戰我就中了他的埋伏,險些沒命。結果他還沒來得及下手,我們就遇到了大沙暴,把我和他都困在了他那個陷阱里。”

“困了多久?”秋清晨輕聲問她。

“兩天兩夜。”泓玉沮喪地搖頭:“你一向說我心粗。可是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心粗。還好那時候他顧不得殺我,能活下來才最重要。沙暴過去之後,方圓幾里地連一棵樹都沒剩下,是他帶着我走出去的。”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繼續沮喪:“所以後來我幾次設圈套抓住他的時候,就下不了狠手了。”

“他那樣的人,怎麼會甘心把整個莽族拱手相讓?”秋清晨問出了心底里最深的疑問。

“他也不想的。”王泓玉的大眼睛氤氳在裊裊的水汽里,透着幾分模糊的柔和:“不過,就算是權宜之計,他也不得不降。連年戰亂,莽族的人口已經不足原來的三分之一。這一仗敗了之後,他們實際上已經再沒有可用之兵了。總不能趕着吃奶的娃娃上戰場啊。”

秋清晨沉默不語。莽族的居住地是北地最貧瘠的沙地,只有極少的綠洲可用。而那為數不多的綠洲就成為了一代一代的莽族部落用生命來爭奪的目標。上一次戰爭之後,曾有大批的莽族人被瑞帝下旨遷入內地。餘下來的人,的確是不多了。

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帶着一種恍然的神氣笑了起來:“見了大帥心裏太高興,把一件極重要的事情給忘了。”說著拍了拍手喚來了營房外的隆其:“你幫我把那兩位客人請進來吧。”

隆其點了點頭,沉默地走了出去。不多時就帶進來兩個人。這兩個人身上都披着厚實的斗篷,看體態應該是一男一女。

秋清晨還在皺着眉頭揣測來人的身份,身材矮小的那個女子已經掀開了斗篷,又驚又喜地喊了一聲:“大帥!”

“福寶?”秋清晨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怎麼會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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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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