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記憶之門
盛夏,黃昏
寧靜的小山村,錯落有致的村落里,炊煙冉冉升起,池塘里的鴨鵝成群結隊的往各自家裏走,偶爾傳來幾聲狗的輕聲淺吠。一個穿着花布短袖襯衣,藍色卡其布褲子的姑娘,焦急的站在打穀場上,像是在等什麼人。
她用手指絞着麻花辮,緊咬着嘴唇,原地轉圈,不時朝村頭張望。
姑娘十七八歲的模樣,皮膚水嫩,吹彈即破。
突然,身後冒出一少年,白色背心外,一件淡藍色格子襯衣,平頭,眼鏡,斯文又不失陽光。
他從背後一把抱住姑娘的腰。
“小蓮,對不起,我來晚了,出來前我媽讓我去地里割豬草。”
姑娘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苕藤清香,沉醉。任憑他那樣抱着。臉上飛起了紅霞,甚是嬌羞。
天邊,晚霞染紅了半邊天,他們斜躺在打穀場邊的草垛上,少年采了一朵野花,插在姑娘的辮子上,姑娘撒嬌,粉拳揮去打他,卻一下勾住了他脖子,在少年耳邊呢喃:“二哥,明天你就去學校報道了,我捨不得你。”
少年愛憐的捏了下她的鼻子,“小蓮,我也捨不得你,要不,你也到江城去吧。”
“聽說,那是個很大很繁華的地方。”少年的眼裏充滿了嚮往。
“聽說還靠着大海呢!”
姑娘的眼前一亮,可瞬間就暗淡了下來。
“可是,我媽是肯定不會答應我去的。”姑娘的父親去世得早,和母親相依為命,比她大五歲的姐姐去廣州打工,好幾年沒回家了。
方林坐在辦公室里,想起了十八歲那年的自己和青蓮,嘴角不自覺的上揚。眼前,浮現出闊別幾十年的小山村。
父親是鄉村數學教師,在家鄉那所破舊的小學裏,教了一輩子的書,從小,方林沒少挨父親的打,稍有犯錯就棍棒侍候。
父親的至理名言就是:“黃荊桿下出人才。”
所以,從小到大,方林對父親都是敬畏的。好在每次父親收拾方林的時候,母親都護着他,他常想,如果沒有母親,自己會不會被父親打死或者打殘?
“二娃,回家吃飯了。”
是方林的母親扯着嗓門在村頭叫他。
方林從草垛上彈起來,青蓮伸手給他捻去粘頭髮上的草渣。
“二哥,我回家和媽媽商量下,去江城打工吧。”
“嗯,我在江城等你。”
方林迅速的親了口青蓮,一溜煙跑了,臉頰滾燙滾燙的。
飯桌上,父親的臉陰沉着
“二娃子,你剛才是不是又跑出去見王家那女娃了?”
方林悶頭吃飯,不說話。
父親聲音提高了幾倍,帶着怒氣,吼他
“老子給你說了多少遍了,少和王寡婦家的人有來往。”
方林不服,昂起頭瞪父親
“青蓮家怎麼了,我就覺得青蓮挺好的,我就喜歡她。”
“你小子翅膀長硬了,老子的話都不聽了”父親筷子一丟,摔桌上。
“十里八鄉誰不知道,她姐姐青藍在廣州乾的什麼工作,真是丟全村人的臉。”
“你胡說,不許污衊藍姐,你親眼看到了嗎?”
“再說,藍姐是藍姐,小蓮是小蓮。”
父親被激怒,揚起手要打他。方林大哥方勇馬上拉住了他。
“爸,你就消消氣,二弟和青蓮就是同學,也沒怎麼樣。”
“而且他馬上就要去江城上大學了,能怎麼樣啊”
母親也附和:“是啊,二娃走了,也就把那妮子給忘了,你操什麼心。”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催促方林出發,從鄉上到縣裏的班車每天只有早上9點的一趟。
正遇鄉上逢場。
一路上遇到很多去趕場的鄉親,父親的臉都快笑爛了。是啊,一年,全鄉也就考上三五個大學生,況且二娃上的,還是國家重點本科。
三合鄉是四川中部的一個小鄉鎮,地處大山深處,山清水秀。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山上鬱鬱蔥蔥。
從村裡走路到鄉上,大概需要半個小時,到鄉上的時候,班車已經到了,停在中學外的操場旁邊,鄉上只有一條街道,道路兩邊擠滿了販賣各種土特產的鄉親,他們臉上掛着淳樸的笑容,親切的和父親打招呼,
“方老師,你家二娃太有出息了。”
“老方,恭喜你啊,這下算是熬出頭了。”
祝賀和恭維聲不絕於耳。
還有拉着孩子趕場的母親,是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教育孩子的機會的。
“你看看人家方家哥哥,多爭氣啊,多向人家學習學習。”
方林不說話,在人群里尋找青蓮的影子,可怎麼也找不到。
“小蓮難道沒有來嗎?”他的臉上寫滿了深深的失望。
街道拐角處,青蓮躲在那,想出來又不敢,她怕方林威嚴的父親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看她。
她就那樣看着方林上了去縣城的班車。
車門口,母親開始抹眼淚,她捨不得孩子離開,叮囑他一個人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
開始本來是父親陪他去報道的,方林不同意,縣裏到江城有一千多公里,要坐近30個小時的火車。
“跑一趟的錢,夠我三個月生活費了呢。”
父親沒再堅持,孩子大了,是該鍛煉鍛煉了。
方林坐在座位上,車還有十來分鐘才開,有些焦躁的望向窗外,終於看到了拐角處的青蓮,他不管不顧的沖了下去。
“小蓮,你終於還是來了。”他因急切而有點語無倫次,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二哥,媽媽已經答應我去廣州投奔姐姐了,江城離廣州不遠。”
最後一句,青蓮的聲音像蚊子一樣小聲。“到時候我過來找你……”
說完,又無措的用手指絞着麻花辮。
方林激動,一把抓住了青蓮的手。
“小蓮,太好了。”
父親黑着臉催他上車,青蓮嚇得後退幾步,躲進牆角。
方林回頭,用盡全力對青蓮喊:
“小蓮,記得,給我寫信。”
青蓮無聲的點頭,緊咬着嘴唇,淚流滿面。
……
方林的思緒繼續飛揚,轉到了江城冶金工業大學的校園裏。
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和好奇,寢室住了八個人,只有方林一人來自農村,下課後,大家都相約看鐳射錄像,溜冰,打桌球,跳舞。方林不愛這些,他延續了高中的學習習慣,喜歡泡圖書館,打籃球。剩下的時間,就是不停給青蓮寫信了。
小蓮,
來大學已經一年多了,轉眼到了大二,你還好嗎?
江城很美,大街上有很多的小汽車,城裏人很傲氣,不愛搭理人,不過住我上鋪的趙帥倒是挺好的,我們已經成為了朋友。
小蓮,伯母的病好些了嗎?你什麼時候才能去藍姐那?什麼時候才能來江城?
我想你。
我想你每次生氣不理我的時候
我想你每次揮拳打我又捨不得打的時候
我想你嘟着嘴破涕為笑的時候
……
我想帶着你去海邊散步,看日出。然後,背着你在海邊奔跑,和你一起,光着腳撿貝殼。
……
此時,青蓮正在南下的火車上,母親身體不好,眼看二哥已經走了一年多了,雖然每月都有寫信回來,暑假寒假也見過,可她還是覺得漸行漸遠了。日漸憔悴,母親看在眼裏,心疼她,等病情稍一好轉,就讓她去了。
這是青蓮第一次坐火車,硬座,她連瞌睡都不敢打,她沒去找青藍,而是直接奔了江城。
即使是現在,方林想起青蓮剛來的那段日子,心裏也能泛起一股暖流。
後來,青蓮說,她得去找工作,方林每月家裏給他100元生活費,學校補助幾十,加上飯票,可也不夠兩人開銷,青蓮帶來的積蓄也用完了。
江城是改革開放后最早建立的經濟特區之一,80年代末,早已很繁華了,各種工廠林立,很容易的,青蓮便在一家電子廠找到了份工作。
方林的眼裏浮現出一家工廠的樣子,
“盛鑫電子廠。”
他的眼裏閃過一絲痛苦,心像被什麼刺痛了一樣,他閉上眼睛,嘴角抽搐了下,不想再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