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小劉的哭泣
改制開始以後,加班已經成了方林的家常便飯。
這天,他又加班到晚上八點多,走的時候,在樓下保安室看到他老鄉---保安小劉,今天他上夜班,又把孩子帶來做作業了,看來今天他老婆小唐也是夜班。他們兩口子都倒班,一個倒大班制一個小班制,所以每個月總有幾天,兩人都在上班,老人在老家,沒人管孩子,方林體諒他的難處,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說什麼,只要不遇到廠里和公司的大檢查就好。
“小劉,這次改制,你有什麼想法沒有?不打算趁年輕,出去闖闖嗎?”
小劉對方林始終都是畢恭畢敬的,“方主任,我還沒想好呢,其實我很想買斷,想回老家生活,可怕小唐跟着回去不習慣。”
“你們家小唐是什麼意見呢?”
“小唐現在在化驗室上班,工作輕鬆,她很喜歡那份工作,所以我們還在猶豫。”
“這可是大事,你們兩口子可得商量着來。”
方林走了老遠,想起一件事,又折回來對小劉說:“小劉,周末帶小唐一起來家裏坐坐吧,你青蓮姐說給你做紅燒魚。”
魚是方林前兩天釣的,被青蓮養在盆里,說是用清水去去肚子裏的濁物再吃。
方林記得小唐,是一個很文靜秀氣的女子。年齡不大,應該也只有30來歲吧,由於長期室外工作,皮膚曬得黝黑,加上工作生活壓力大,臉上便憑添了幾分滄桑氣息。
去年夏天,小劉帶着小唐突然造訪方林家,提着大堆禮品,青蓮熱情的讓他們進屋,倒茶。
兩口子拘謹又難為情,唯唯諾諾了半天,方林終於明白了來意。
原來,小唐在金鋼下屬的發電廠上班,是一名電工,幹了也有十來年了,可電工辛苦,長期野外作業,而且危險性大。最近聽說廠里化驗室缺一個人,小唐想去。
“方主任,我知道很讓您為難,可我們實在不認識其他人了”
“聽說,你和小唐廠里的馬廠長挺熟……”
小劉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結巴。
“上個月,小唐在檢修電機的時候,突然放炮,差點就沒了,我真的很害怕。”
小劉的額頭滲出汗來,他怕方林拒絕。
方林和發電廠的馬廠長也有二十幾年的交情了,他們是校友,馬廠長高几屆,經常在一起打籃球。
也就舉手之勞的事,方林怎忍拒絕。
“明天我去說說,具體你們等我消息吧。”
走的時候,方林讓他們把禮品提回去,小劉說什麼也不要,一溜煙跑了。
方林看到,他們提了兩瓶五糧液兩條軟中華,抵他一個多月的工資了。
隔天,方林抽時間去了趟發電廠廠長老馬的家,帶上了小劉送的禮物。
也就是個順水人情的事,一個多星期後,小唐去發電廠化驗室上班了。
事後,小劉偷偷的跑方林辦公室塞給他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被方林嚴厲拒絕。
第二天一大早,剛到單位,就聽到廠里傳得沸沸揚揚,小劉家出事了,她老婆昨天晚上上班,發生了安全事故。
具體發生了什麼大家還不得而知,只知道小劉半夜接到電話的時候,驚慌失措的騎着摩托車衝出了廠大門,踉踉蹌蹌。
方林擔心,給馬廠長打電話,老馬在電話里明顯的不安:“方林,你趕快來一趟吧,出大事了……”
老馬在電話里大概說了下事故概況:
發電廠發電需要燒煤,每天都有拉煤的翻斗大貨車到堆煤場倒煤,為了保證煤炭的質量,化驗室化驗女工每天都要去堆煤場取新煤化驗,看看裏面的水份和灰粉是否超標,鑒定煤炭是否合格。
昨天晚上,小唐像往常一樣,到班組后,換上工作服,做了幾個樣,發現今天的煤還沒有取,於是和同事打了個招呼,帶上工具就去煤場取煤了。
開始大家也沒留意,以為小唐偷偷溜回家看了下兒子,給她打電話,可電話被她鎖在工具箱裏,沒帶手機出去。
到了凌晨三點多,小唐還沒回來,大家着急了,到處尋找,煤場的翻斗車還在一輛接一輛的拉煤進來,問了好幾個司機,都說沒看到過小唐。
和小唐要好的姐妹給小劉打電話,得知小唐根本沒有回過家。
大家徹底慌了,忙不迭的彙報了調度,一時間,全廠上下都沸騰了,翻遍廠里每個角落,也不見蹤影。
最後,大家把目光落到了最不願相信的煤堆上,小唐很有可能蹲在煤堆角落取樣的時候,因為天黑,翻斗車沒發現,把她給埋了……大家不敢再想下去。
方林到的時候,發電廠的堆煤場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從車間到廠里再到集團負責安全的人員全都到齊了,四周圍滿了人群,有關心小唐的工友,有看熱鬧的群眾,還有不明就裏拚命往人堆里鑽的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寶寶。
三台挖掘機在那不斷的把煤炭一點點往外挖,馬廠長心急如焚的指揮着,在煤堆邊,方林看到了癱坐在地上的小劉。淚流滿面,滿眼的絕望,生無可戀。
煤場很大,有幾萬噸的煤,大家不知道小唐會在哪個方向,所以只能一點點的繞圓從外往內挖。從早上整整挖到夜幕降臨也沒看到小唐的屍體,大家心裏都默默的祈禱着,小唐不在煤堆裏面……
突然,東側的司機提起一斗煤,從裏面滾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大家定睛一看,竟然是小唐的人頭。煤炭太重了,壓着小唐的身體,挖掘機沒能把屍體一起帶出,活生生把脖子掛斷了。
四周一片嘩然,恐怖的尖叫聲不絕於耳。小劉像瘋了一樣衝進煤堆,用手去挖壓在小唐身上的煤炭。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許多工友也加了進去,終於,把小唐從煤堆里摳了出來。
小劉抱着沒有腦袋的小唐嚎啕大哭。眼淚鼻涕一起下,哭得聲嘶力竭,無人敢上前拉他。
……
方林偷偷的走了,他不敢再在那樣的場面呆下去,他到小劉家,把他兒子帶回去讓青蓮照顧着,這一刻,彷彿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這個了。
單位同事走形式似的一波又一波去安慰小劉,把傷口血淋淋的袒露着,展示在眾人面前,小劉厭煩了這樣的形式,其實每天,他只是想就那樣安靜的坐着,和濃縮到一個盒子裏的小唐,說說話。
方林給了小劉無限期的假,讓他處理好家裏的一切后再來上班,意外的,半個月後,小劉回單位,交了買斷工齡的申請。
第一次,小劉和方林說了很多話。
“真的這樣決定了嗎?”
“嗯,這幾天,我想了很多。”
“來金鋼20年了,彷彿沒有多少時間是開心的。”小劉打開了話匣子。
“在單位,因為是輪換工,很多人都瞧不起,總是被冠以沒文化沒素質,工作再兢兢業業也做不出什麼成績。”
“無數次,我都夢見老家的小山坡,綠油油的莊稼,滿院子的雞鴨鵝群。”
“以前,唯一讓我留下的原因就是小唐,怕她習慣不了鄉里的生活,現在……”小劉開始哽咽。
“那孩子呢?不知道農村教育條件如何?可別耽誤了孩子。”
方林說出了常人該有的擔心。
“方主任,你肯定很久沒有回老家看看了吧?”
方林點頭,確實是有幾年沒回去了,這幾年工作忙,都是父母來城裏看他,小住。
“現在老家建設得可好了,孩子的可塑型強,我想在那個更單純的環境裏成長,會比城裏好得多。”
最後一句話,方林覺得小劉就像個詩人,他說
“家鄉的一草一木都是有靈性的,我愛它們,只有它們才懂,我到底需要的是什麼。”
頃刻間,方林也被感染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