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離去

他的身後，是整片雲海森林。

青藍色的天空中隨意地點綴着幾片白雲，在遠處匯聚成一團，與連綿起伏的山脈上下相接，顯得不是特別的突兀。下方偶有拔地而起的巨樹，卻也沒能抵達天際，在正午清澈的空氣當中一枝一葉都異常清晰。

自然而然的，遠處排空而至的一團黑點，也映入了她的眼帘。

普利斯拉愣愣地看着他探到自己面前的手，不知道該給出什麼反應。

“……跟你走？”

走是指什麼？離開這裏？去他的那個海域？

普利斯拉無法理解。

“啊啊——這樣說你可能沒法理解，”弗雷德里克從她面上的呆愣看出了自己沒有解釋清楚，於是收回滿是貴重飾品的手掌，摸着下巴思考着該怎麼說明，“跟一個沒有出過森林的小丫頭解釋這種事情，還真麻煩。”

小丫頭：“……”

“你可能不知道。這片大陸上，人類組成了十幾個帝國，下面的那些衛兵，就是最靠近雲海森林的吉吉斯坎爾派來的。說實話，那個吉吉斯坎爾、因為大魔女生前有意的控制，在帝國中只能算下乘水平，對雲海森林造不成任何威脅。”

儘管嫌麻煩，弗雷德里克仍然開口為她解釋了一番。他平淡的語氣緩慢而又清晰，宛若一灘泛起了一點兒漣漪的水潭。在說到後面時，水潭突然被驟降的颱風颳起，像是想要掙脫一般狠狠地拍打在了將湖水困住的岩壁上、高亢的聲音令人為之一顫。

“但是！這不代表着其他帝國不會對雲海森林出兵！要知道，大魔女從大陸出現之始就盤踞的這片森林，擁有令無數人類趨之若鶩的魔法！數不盡的寶藏！足以撼動整個大陸的秘密！很快就不僅僅是他們、還會有更多的更強大的帝國派遣勇者來征服這裏！”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般，在普利斯拉眼中出現的那團密集的黑點，隨着距離拉近而逐漸放大。她已經能看清領頭的究竟是什麼了——那是一隻她從未見過的生物。長着在天空中翱翔的鷹的腦袋、身子卻像地上奔跑的野獸，黑色的羽毛從頭頂開始，滑向兩邊撐開的美麗的翅膀。它野獸一樣的身子長着半長的毛髮，在陽光的照射下油光發亮，耀眼異常。

而它的背上，坐着一名手持長.槍、身着盔甲的人類。他們的裝束與方才見過的衛兵截然不同，銀色盔甲遮蓋全身，表面平整光滑、一看就知道經過了細心的加工。手上的武器看上去也並非凡品，普利斯拉遠遠望去，偶爾竟然會產生它消失的錯覺。

普利斯拉愣愣地看着那邊的排空而至的天空中飛翔的軍隊。領頭的那個人類，儘管全身都被盔甲覆蓋，她卻能從對方的身上感覺到一抹熟悉的魔力波動——非常熟悉，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些許是她越過自己的視線，令這位囂張跋扈的海王大人略感不爽，便順着普利斯拉的視線往身後望去。一片森林之上、在天空飛翔的並非鳥類而是野獸，的確惹人注目。

“……哦？看來已經來了啊，”他沒有露出絲毫的慌張，“沒想到會這麼快，大帝國這次也下了很大的手筆啊。”

“……”

“這樣看來，今天就不能慢慢吞吞的了。”

弗雷德里克回過頭，大手一揮。他手上的鑲嵌着寶石的戒指手串突然迸射出海藍色的光芒，似是為了響應這道光芒似的，窩在小木屋之後、以免山頭傾塌的巨龍又是一聲長嘯。

“你就跟霍普金斯一起先離開吧！我留下幫忙處理一下這些大帝國的獅鷲騎士們，要知道這群人可不好對付啊，哈哈！”

這種時候還能這麼輕鬆地笑出聲來，也不愧是一片海域之王了。普利斯拉耳邊迴響着他猖狂的笑聲，突然又是一陣颶風、趴在木屋后休息的巨龍劃過眼前的天空，在山崖上慢慢地落地。

周遭的小動物被它嚇了一跳，跑的跑鬧的鬧，一時之間場面好不混亂。然而他們似乎是約好了一般，就算在慌亂之中也沒有觸及到卡特琳娜的靈柩，讓她安靜地休息。

普利斯拉看着趴下脖子仍她踩踏的巨龍。眼前的事情發展遠遠超出了她所能接受的範圍，甚至連弗雷德里克說的那段話，都僅僅是停在腦海中還未處理。她按着頭上的帽子，少見地朝他大吼了一聲：

“你開什麼玩笑！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小丫頭性子還挺烈的。”

弗雷德里克輕輕撇過她的怒意，走到她身邊，不顧她的抵抗便輕鬆拎起了自己口中的小丫頭。他邊往巨龍的方向抬腳走去，邊安撫着被他抗在肩上的普利斯拉，“詳細的事情，待會兒霍普金斯會跟你說明。——你只要記住，——哦，這話讓我這個海域的王來說，可能不太好。”

他把普利斯拉放在巨龍堅硬的背上，拍了拍她的腦袋，低頭說道。他海藍色的眸中斂起了大部分的玩世不恭，認真地與普利斯拉滿面怒意對視着。壓低了語氣，如同宣誓一般，在她面前沉聲道：

“卡特琳娜大人，有個最為忠實的僕人——便是托她之手，建立起來的海域之國。

“也許在我的後代，這種理念可能會逐漸消退。但是普利斯拉大人、請你相信，現在的我們是絕對不會背叛你的——永遠都不會。”

-

他說得信誓旦旦，讓普利斯拉腦子一糊塗就相信了他。

黑夜漫漫，烏雲壓城。

高空中冷冽的寒風彷彿凝聚成團狠狠地砸在了人的身上，上下的壓迫力、偶爾劃過的薄霧在臉頰上留下一抹刀刮似的涼意，令普利斯拉不得不咬緊了牙關，緊緊攥着一塊龍鱗翻起的部位，以免被猛烈的風速颳走。

她正乘在巨龍霍普金斯的背上，並且努力不讓自己掉下去。

而身後，則是循着味道追來的獅鷲騎士——據巨龍所說，獅鷲對大魔女的氣味極其敏感。

「其他的，弗雷德里克殿下告訴過您了——大魔女的死亡，讓沉睡在雲海森林地底的加護失去了魔力供應，因此之後會有很多人類妄圖入侵。帝國的軍隊、狂妄的傭兵、追求魔法的研究學者……雲海森林對所有種族而言都是一個寶庫。因此萊克爾敦先生讓我們帶您先離開雲海森林，他將在那布下魔骨一族最高等的魔法陣，將森林囚禁在陣中。」

腦海中傳來一道平穩鎮定的男音，它跟弗雷德里克的聲線截然不同。倘若說後者的聲音能讓人感到親切且崇敬、那在普利斯拉腦中的聲音，則是疏遠卻又心安。她也不知道自己揪着對方的動作有沒有傷害到他、僅僅是眯着眼睛朝四周快速劃過的黑暗瞄了眼，在氣壓的擠壓下大吼道：

“——這樣的話，我也沒有離開的必要啊！！”

她在這句話中灌注了全力，然而從口中發出的聲音還是完全沒進入到她的耳中。她不懂對方的心電感應是怎麼辦到的、總之她不會。

「魔骨一族的魔法極具特色，是死亡魔法的分支。萊克爾敦先生的封鎖陣，凡是被囊括其中生物都無法生長，會被剝奪生的能力而消逝無蹤。普利斯拉大人自然是沒法再在那裏生活下去。」

明明連她都聽不真切的話，巨龍卻認認真真地為她解答了。他在黑夜的高空中劃過薄薄的濕氣，不時朝着一無所有的天空遠方怒吼一聲，像是在警告空洞中的未知。

他振聾發聵的叫聲在普利斯拉腦中迴響徘徊，耳膜幾乎都要被震破。她強壓下因為各種外界因素而湧入心口的各種不適，心中為巨龍的話感到萬分驚訝。

一片森林裏的生物數量何其之多，從小在那裏長大的普利斯拉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想想那些來為卡特琳娜送行的動物——在今天的白天，她還信誓旦旦地讓它們不要擔心！還振振有詞地說可以永遠陪伴那位陷入永眠的大魔女！

普利斯拉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心中湧現出悔意。夜晚的天空被烏雲籠罩，壓根就看不出絲毫的環境變化，若不是已經在這種環境下飛行已久、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那此時的她一定是兩眼蒙瞎，一片迷茫。

空氣流動突然慢了下來。

刺臉的風刃逐漸變得柔軟、被風颳起的斗篷的擺動幅度也在變大。周遭的氣壓猛地降低至令人舒適的程度，普利斯拉甚至覺得自己就算鬆開手中的龍鱗，也不會被吹跑。

她也的確這樣做了。

“……怎麼了……”

「大帝國的獅鷲騎士團，第三團。應該是趕來救援的——」

在空氣完全凝滯、巨龍在天空中停下之時，她嘗試性地從龍鱗上站了起來。冰涼的夜風與先前她的感受相比，完全不算什麼。普利斯拉將帽子戴正，攏了攏斗篷的同時定睛朝前方望去。

黑色的烏雲下方，一排銀白色鎧甲的騎士宛若白紙上的一滴墨水般顯眼。他們與先前手持長.槍的那些人不同，腰間佩着一把暗色系的長劍——當然有可能是在黑暗中失去了原本的顏色——身上的鎧甲反射着不知從哪透下的光芒，給他們增添了肅穆的色彩。

這種肅穆卻在剎那被位於隊首、坐在一隻四翼銀龍上的男性全然打破。

他連防身的鎧甲都沒穿，一聲雍容華麗的法師長袍，領邊的金絲從上而下均勻分佈，在袍子邊緣匯成一縷不知名妖異的花。一頭栗色長發令人心情舒緩，他本人也撐着下巴坐在那兒，懶洋洋的褐色眼睛打量着面前停下的巨龍，稍稍有點兒提不起勁。

“……他是誰？”普利斯拉瞥見他身上跟其他的騎士截然不同的魔法深度，不由得問道。

「……大帝國大魔法師，安格斯。還有驍勇善戰的第三騎士團，……」

巨龍沉着的語氣透着一抹慌張，普利斯拉自然聽得出來。剛剛在提到那些騎士團的時候還不至於此、看來這位大魔法師的出現出乎他的預料。

「普利斯拉大人，請您藏好。倘若您的面貌被那些人類記住，將會帶來止不盡的麻煩。」

腦海中他的聲音還在繼續，同時又扇動了一下巨大的翅膀，颳起一陣烈風——卻礙於眼前撞上的騎士團而沒能前進。

「我的龍鱗堅不可破，您可以藏在那之下。這樣就算強行突破，您也不會受傷。」

他一句句關慰的話在普利斯拉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低頭看了眼跟自己的身高差不多寬大的龍鱗，低低說道：“你完全可以不顧及我，……畢竟，我對你而言完全是拖後腿的不是嗎？”

「請您不要這樣說。既然弗雷德里克殿下讓我帶您離開，自然有您的特殊性。而執行他的命令、將您安全送到人類無法探尋之地，是我理應做到的。」

“……”

普利斯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咬了咬下唇，蹲下身摸着表面平整、卻不會反光的龍鱗。在那兒想了一會兒后，周圍僅有巨龍粗獷的呼吸聲被一道洪亮的聲音打破——

“啊啊——那個，看樣子你應該就是緊急聯絡中的那隻巨龍了吧？！你似乎還載着個什麼人、原本以為又是哪個帝國的公主被龍擄走了，”

普利斯拉拉了拉帽檐，遮住了自己大半的面貌。她從一旁探出去望了眼，原本坐在那隻巨大的四翼銀龍身上的男子站了起來，一身法袍隨風飄揚，好不瀟洒。

他的聲音跟他給別人的印象一模一樣，懶散又隨意，因為兩者之間相距甚遠才不得不加大了音量。儘管這樣也沒能掩蓋他隨便的性格，加大分貝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睡醒的人的嘶吼一般。

但是他的眼神，一旦對上就讓人不寒而慄。

他掃了一圈周圍獅鷲警惕的視線，兀自點了點頭，“沒想到是大魔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