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過往
無法思考。腹中空氣已竭，烈火燒灼般的刺痛，讓她無法思考。
被扼得不能呼吸的女人心中茫然，耳中嗡嗡作響，意識逐漸迷亂，連絕望也已忘卻：她並不能嗅到風中飄來的那極細微的血腥味，就像她並不知道，此刻過重的力道不是海德的本意。
“……滾開！”
呼吸驟然重歸一瞬，蘿絲墜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聽見那個從黑暗中跳出來的男人在嘶啞地咆哮着，戾氣四溢，話語未到盡時已不再像人類的聲音：“在我把你撕成碎片之前！”
女人咳嗽一聲，連忙抓起掉在地上的提燈，跌跌撞撞地逃了；夜露涼得要命。它凝在指尖，滲入毛孔，和恐懼一起僵硬了蘿絲的肢體。不是人類。和從“那裏”流離出來的“鬼東西”一樣，也屬於“那種東西”吧。眼前本是黑暗，眼裏卻因不適閃爍起了駁雜白光的魔女心肺如燒，在本能的帶領下往墓地深處而去：這些鬼東西……這些鬼東西，為什麼就不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神也好魔也好，人類從來就不需要那種東西，從來就不需要！
然而若真不需要的話，它們又為何從人心中滋生？
為什麼放自己離開？這問題的答案，已經來不及去找了。有多一秒挽救的時間，就要把那一秒——
蘿絲的嘴唇哆嗦了起來。
在強行祛開重重白霧后，她眼中駁雜白光外擴成了柔和的白晝；而那坐在其中的，靠路德維希墓碑上的小小身影呵，它有着潔凈柔軟的藍色羽翼，肢體潔白柔軟，發色也是同樣潔凈的藍，然後那小東西轉過臉來，懷中抱着的那個乾枯的血人她很熟悉，可愛的面容上那一瞬的笑容，稱得上聖潔。
“啊，好久不見，羅……羅西？”小孩稚氣的面容上閃過一絲氣惱，為自己拉不平的舌頭，“對不起嘛，蘿絲。不要生氣，畢竟我很久沒叫過這個名字了，原諒人家嘛。”
蘿絲聽見常年徘徊在她夢中的恐懼張開了口。
這一次，是在現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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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倆傻小子？”年輕的隱士臉色一變，掃了小姑娘兩眼，竟是立刻就要趕人了，“快走走走，小姑娘，哪兒來回哪去，你哥哥不聽我話就送了命，你可別也自己去找死了，趕緊回家吧！”
蘿絲如遭雷擊。見她神色不對，年輕人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手裏的松子都掉地上了，急得跳起來轉了兩個圈，伸腳就要踹所羅門：“哎呀都怪你！趕緊帶人離開這兒！老子不想讓人絕後，聽到沒？趕緊帶着人走！”
“你說，我的哥哥們都死了？”黑髮黑眸的年輕姑娘拽緊了他推拒間不及收回的衣袖，眼裏全是淚，“我不要走，你說清楚呀！活水能救活他們，對不對？你說什麼我都聽！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求你！”
“唉你放手，”年輕人看着極其尷尬，瞪着銀髮魔族的眼神簡直恨不得把他剜出一個洞來，“你帶來的人，自己帶回去，我不管。”
所羅門輕笑一聲，安撫地拍拍蘿絲的肩讓她到外面等着去，湊到隱士耳邊，低聲說了只有他能聽到的話：“也許這次就能擺脫了呢。這女孩，有着成為魔女的潛質……而且她的親人已經全沒了，兩個哥哥還是沒在這上頭。你說，她難道會放棄么？”
年輕人聽得瞪大了眼，讓人簡直想塞他一捧松子，看一捧松子啪嗒一下全掉地上彈跳着四散開來。原來如此。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倉皇，那麼之前那兩個年輕男人會被引來，也是所羅門計劃中的一環了？
蘿絲還在哭，她簡直就是個小淚包。這孩子聽話地站在門外頭，看起來那麼小，破舊的衣服和淚水讓她看起來，簡直像個小叫花子。
“作孽……”年輕人喃喃，“萬一還是不行，那怎麼辦？”
沒得怎麼辦。所羅門招了蘿絲進來，小姑娘在知道隱者鬆了口之後破涕為笑，於是年輕人嘆了口氣，從袍子裏又掏出一把剝好的果仁放在她掌心，叫她先坐着吃，自己有事離開一下，實則去給她弄些能入口的熱食。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是看不得小姑娘滿懷着希望看向自己的雙眼。這年輕人去遠處一個村子裏用一口袋小麥換了好些肉食和麵包，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腰間滿滿裝着堅果的布袋被摸走了。
他十分難過，覺得人類果然不好。
但小姑娘因為驚訝而被觸動的感激眼神又讓他感到了高興——即便是那麼粗陋的食物，她也沒皺過一絲眉頭，認真地說著感謝，還悄悄放了錢在他桌子上，自己問起就拚命搖頭說不知道。這又讓他感到了可愛。
他的情緒直白簡單，蘿絲也感受到了這位隱士因此對自己好感大增，這讓她很不好意思。
“真的很謝謝你，謝謝！”在隱士手忙腳亂地把壓箱底的領路小金球找出來給她並告訴她怎麼用時，年輕的女孩子說著說著又要哭了，嚇得年輕人一緊袍子自己也要跟着哭：“你別哭哭哭哭！我怕怕怕怕我會也跟着哭，太丟人人人人了……”
所羅門在一邊笑得要命。“親愛的老夥計，我頭一次看你緊張成這樣！倒是和你那張姑娘臉很相襯了……”
年輕的隱士瞬間氣炸，跳起來啐了他一口。
“總之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千萬別回頭啊！你那兩個哥哥，十有**就是這麼沒命的。拿到東西趕緊走，不要和裏面的任何東西搭話，長得再好看也別。千萬記住啦！”年輕男人說著給她在腰間掛了兩個銅水壺，想了半天一拍腦門，暗地裏跟所羅門說自己要跟着一起去，“大男人的也就算了，小姑娘家家一個人，我實在是放不下心……”
這決定倒是讓銀髮魔族感到了驚訝：“喲，轉性了？你也有這麼像個好人的時候？還有一個人？難道不算上我么？”他說到後來語氣里全是戲謔。
年輕人瞪着他，眼神一言難盡。蘿絲一個人可憐巴巴地在外頭等着出發，明明早就道別了，這邊這兩個卻又交頭接耳上了老半天，她又不敢催，只好伸腳踢土，簡直可憐透了。年輕的隱士踹了所羅門一腳，吹鼻子瞪眼地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所羅門忍俊不禁，舉雙手投降：“好好好，你轉性了，我是壞人。我們現在就走，現在就走。”
接下來的路只要把引路的小金球扔到地上，跟着它走就行了，簡直不能更順——雖然一路上，各種魔物野獸乃至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魔女獵殺者前所未有地多，普通民居完全不敢借宿，剛開始見到居民大變妖魔還會覺得是它們偽裝的，後來卻發現完全是他們走到哪那些魔物跟到哪，連大半夜的爬在樹上都睡不好。
蘿絲完全嚇哭了。即便那些魔物全都在金球震懾下不敢動她一個指頭，而有所羅門跟着她——雖然他簡直形同擺設，從來沒打算出手，只是說幾句沒用的安慰話。他甚至因為嫌她走得慢，總要在一個地方休息很久，等她往前走出很遠了，才突然又往前趕一段路跟上她。那些東西一直跟在她後面流着腥臭的涎液，有通人言的，甚至不斷地重複着“滾回去”“撕碎你”這樣的話。
“媽媽……哥哥……”
黑髮黑眸的年輕姑娘哭起來只會抱着膝蓋，卻並沒有退縮的行為乃至打算。不能回頭，她記得很牢。她是救活哥哥們還有父親唯一的希望了呀！
有着蓬鬆大尾巴的松鼠抱着榛子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始終不遠不近地跟着她。
在她被村民驅趕的時候跟着她，在她吞下野草和酸澀的野果時跟着她，在她分別發現了兩個哥哥的屍體的時候也一直跟着她。
瘦成一條的女孩剝開藤蔓和灌木，看到第一個哥哥的屍體時，第一反應是嘔吐。已經看不出模樣了。要不是手上佩戴的護符……她沒有去碰他。等到遇着第二具屍體的時候，她已經有些麻木了。女孩因為瘦顯得更大了的雙眼裏含着兩汪淚，抽搭了一下鼻子，沒有敢停留下來乃至回頭，只是趕路的速度更快了。
“我們還有多久才到？”蘿絲有些睡不着，她一閉眼，兩個哥哥腐爛的臉就要在黑下來的視野里晃蕩，“所羅門？”
所羅門不在。那個傢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突然就不再跟上來了。蘿絲看着在眼前跳着引路的小金球痴痴地笑了一聲，黑色捲髮襯得她像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可眼神已經回不去了。
這時候一直尾隨着她的松鼠就跳到了她懷裏，輕輕叫了兩聲，把尾巴遞到了她手中。
是可憐我么？連這樣的小東西，也……
蘿絲對上了它的雙眼，眼神可憐兮兮的，隨即站起來晃晃腦袋，決定不再休息，而是抱着這小東西一路往前走去：大不了就是個死罷了！那些怪物始終不曾真的靠近她。再說了，事情難道還能比死更糟糕嗎？
也許是終於因為下定了決心吧？就在她滿以為還要走上幾天幾夜時，那個她所要找尋的地方驟然出現在了眼前。那是個多麼美的花園呀！觸目所及的都是奇珍異草，金色的蘋果樹成片生長着，篩落着小絨球般歡快地跳躍在花香之上的陽光；清透的溪水流光溢彩，流動的聲音彷如精靈的歌唱；還有一個精緻的鳥籠，裏面關着一隻極其美麗的青碧色的小鳥，它啾啾叫着，纖細的爪子在架子上跳了又跳，好奇地看着眼前這消瘦的女孩，對她釋放出了歡喜的信號。
松鼠在她懷裏掙動了兩下，跳到了她肩頭上。
金色的小球也隨之跳動了兩下，猛地落入溪水中不見了。
“這裏是，天堂嗎？”蘿絲喃喃着，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神色，“太好了……”
“這裏當然不是天堂。不過你要是願意這麼認為的話，其實也差不多啦。”
蘿絲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男孩的聲音。她一驚，猛地轉過頭，看見一個長相分外精緻可愛的小男孩在仰起頭看着她，頭髮是藍的，眼睛也是，甚至還有着一對看起來就很柔軟蓬鬆的藍色羽翼，看起來正是形象。見蘿絲眼裏映出了自己，這孩子的眼笑得宛如月牙，微微眯起來，可愛得叫人心碎：
“好幾百年啦！好幾百年沒有人來這個地方了。我還以為我會一直沒有人搭理呢。可愛的小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
“蘿絲……”蘿絲整個人柔軟下來，肩上的松鼠卻炸了毛，“別鬧！乖呀。”她說著就要去安撫那小東西，卻在這一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她回了頭！那位隱士說過，她絕不可以回頭！
藍色翅膀的孩子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她驟變的臉色，微紅着臉扭着雙手，高興地道：“你是來取活水的么？拿罐子從小溪里取一些出來就是，金蘋果樹的樹枝可以順手摺下來帶回去，插進土地里就能活的。那個青鳥，也請帶走吧！它可是會說話的呢！”
這份殷切讓蘿絲感到了胸口發緊。
不過她並沒多想什麼，只是茫茫然道了謝裝上了要帶走的一切，離開了這座花園。在走出了那園子許久之後，她又重新遇到了所羅門。在遇見了所羅門的那一瞬，她肩頭的松鼠直接跳入林中不見了。
“哎呀……等等！”蘿絲驚叫着想把它留下來，卻被所羅門捏住了手腕。
“你拿到了活水，這很好。”銀髮銀眸的魔族聲音輕柔地對她耳語道，“那些無關緊要的就沒必要去管了，我們來複活你的兩個哥哥吧。第一件事，是要先找到他們。不過我幫你省了這一步，還為你帶來了你的父親。”他說著，右手瀟洒又隨意地一揮，把蘿絲的視線導向了右邊：那邊放着的，正是兩具腐爛得面目全非的屍體，以及一副慘白的骸骨！
蘿絲瞪大了眼，猛地退後了一步，手卻還被捏着。
“把活水澆上去吧，只需要輕輕的一點……”蒼白俊美的魔族柔聲道，誘導性地抓着她的手舉起了瓦罐，將她惶恐的指節捏得生疼。
異常潔凈的水淌了出來，落在了零散的腐屍上，於是腥臭屍骨上生出了殷紅的肌節來。
再然後，蘿絲看見她哥哥們的臉重新長了出來，而父親還在慢慢長着肌肉。
“我是在做夢嗎？”她的大哥哥聲音里滿含着哀嘆，“親愛的蘿絲，我怎麼會在這兒？”
蘿絲跳上去撲進了他的懷裏。沒多久，她就聽見了二哥的聲音，還感覺到了父親粗糙的大手撫摸着她的頭髮。穩重的大哥問蘿絲有沒有什麼衣服？他們現在的模樣實在太狼狽了。於是蘿絲剛要把包裹里自己備用的破衣服也扔給了他們兩件，卻發覺那裏居然有了三套完好的新衣服。二哥早就忙不迭地把衣服奪了過去，先跳進溪水裏清理身上的臭味和污漬了。
“完美結局！”所羅門含笑的眼神與她驚愕的雙眼對上了，他大笑起來，“真的是太完美了。蘿絲，你是個幸運的人，知道嗎？現在，金蘋果樹的樹枝和青鳥你都帶走吧，把活水留下給我，這就夠了。”
“唔……好，”蘿絲聞言示意哥哥和父親放開她，直起身抹了把淚，剛要伸手去整理剛才被扔在地上的鳥籠和水罐好遞給所羅門，卻發現水罐已經空了，上頭插着幾根金燦燦的樹枝，鳥籠里青色的小鳥兒豆豆一樣的小眼睛看着她，而她要找的人，已經不見了。
“蘿絲，你在跟誰說話？”她的二哥把手臂往她肩膀上一掛，眼睛一轉，嘻嘻笑道，“走啦走啦，我們回家。最起碼，把你這衣服換了，我最心愛的妹妹怎麼能不穿得光彩照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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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時光就停留在那一刻該有多好。
假如……後來的事情全都不存在多好。
黑色衣裙的魔女努力穩着呼吸，頭皮發緊地看着眼前笑得燦爛的小天使——是的，那確實是個天使，以及一臉破碎和憔悴的路德維希。
“啊，好久不見，蛇天使薩麥爾。”蘿絲冷笑，“千防萬防，還是沒能防住別的魔女把你放出來。那個勞倫茨家的可憐東西，她就不該出生……她那個母親，我警告過她。明知道自己的血脈延續下去可能會招致不幸，居然還是選擇了結婚生子！”
“怎麼能這麼說呢？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力啊。蘿絲，即便你屠盡了每一個可能出生的魔女，世間也總會有漏網之魚。”藍發藍眸孩童模樣的小天使甜甜地對她道，“更何況魔性之物總趨向於相互吸引，這是本能。即便她們不來，你最終也還是會忍不住把我放出來的，親愛的。就像你心軟救下來的這個小男孩，他會忍不住為了這個女人做些什麼。”
蘿絲神色一僵：“路德維希，你過來。”
有着一雙美麗淚痣的男人並沒有動，他疲倦地望過來，雙足重如千鈞，身體也如頑石。蛇天使小小的面容上那聖潔的笑，愈發顯著。
顯而易見的，對於蛇天使薩麥爾所說的……讓嘉芙蓮復活，他動心了。
“會有很多人因為這個死去啊，路德維希。別答應他，過來，好嗎？”
黑公爵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嘉芙蓮，看着她枯槁的長發和掛在骷髏架子上的人皮，聲音有些發抖：“……你是說，你能搞到活水，復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