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白毛
阿米莉亞不知該說什麼好——
話根本說不出口。這個人,看起來耳朵紅得比自己還厲害呀。
這姿勢實在太過尷尬,過了一會兒,她的額頭開始冒汗,忍不住輕聲抱怨自己快被陽光曬得快睡著了,於是海德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準備把人放下——而就在那一瞬,平整的地面突然浮出了青筋般密密麻麻的凸痕,金色的光澤在薄膜般不自然地拉伸着的泥土下虎視眈眈地蠕動着,彷彿下一刻便要破土而出!
青年一垂眸,手臂力道一瞬加重了兩重,剛好卡住了她的腰,呼吸掃在後頸處;兩人緊繃著肌肉緊緊相貼着,彼此間硬是在乍暖還寒的春日裏蒸開了層微熱的薄汗——
“不是魔物,但也並不無害,之前和這東西交過手,很難纏。”少女喉嚨微澀,汗水順着下頜淌下,“是一種植物的根系……但之前那些都被我燒光了。這裏好像有法陣壓制住了它們……”
“啊。”青年重心下移,腳步微動,金眸追逐着腳下常人無法覺察的微末起伏,觀測着它們可能的源頭,注意到它們的移動應該算是追隨着阿米莉亞而來的,但明顯有所滯后。
是什麼呢?他想。那個“誘餌”……
“放我下來。這樣僵持着沒什麼用。”阿米莉亞低聲道。
在海德鬆開自己的一瞬,她借力一躍,呼吸稍重,下意識地抓緊了披風落在了遠離它們的地方,臉色蒼白地看着指尖所系的那個瘋狂掙扎的小金球。而後地下那些玩意彷彿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獸般,停滯片刻,頂着一層極薄的光膜猙獰地瘋狂湧來——
喀拉!兩根修長的手指伸出,毫秒之間精準地捏碎了金色的小球,於是它化作了無形的魔力消散在了空中,那些本就被強力壓制着的怪物瞬間僵直,無聲墜地,而後消失無蹤。
隨後蜜色肌膚的高大青年彷如沒看見阿米莉亞般順着方才的動作舒展了身體,仿似不經意地一歪身體,雙眸鎖定了一瞬打碎了一個茶杯的埃莉諾夫人,在與少女擦身而過的瞬間語氣篤定道:“我去把阿比斯接進來。他鼻子靈,能比我得到更多信息。那個穿黑裙子的女人,你一會兒多觀察着點,她和這事脫不了關係……不要輕易動用你的力量去攻擊,你會瞬間變成個靶子。”
“等等!”阿米莉亞一手拉他,一手把兜帽往下拽了拽,“剛才的動靜……你弄壞的那玩意,殘留的魔力波動很獨特,會被覺察到的。”
“嗯?”青年稍稍回頭,看一眼拽住了他袖子的少女,面無表情地認真道,“那個不用擔心,這裏的駐守者要是有那麼敏銳,就不會種植那種邪物。萬一注意到了,就讓他沖我來好了。”他言罷,唇線隱隱透出了笑的弧度,“一會兒還想再曬一會兒太陽么?我看你好多了。”
……誰要跟你繼續啊!年輕的魔女臉一紅,粗布底下遮的長發都快炸起來了:“誰要那種曬太陽法啊,太奇怪了!你快走吧,阿比斯在哪你肯定比我清楚……”
海德輕笑着走遠了,那低緩的笑聲聽得阿米莉亞咬牙。她看着那高大的青年和來時的同伴交談了兩句轉身出了庭院,沒一會兒,抱着只有着濕漉漉黑色大眼睛的毛茸茸白色小奶狗回來了——
好傢夥,是阿比斯!他的毛怎麼變白啦!
跟丟了借口包紮傷口離開現場的黑衣女人的阿米莉亞一折回來,立馬目瞪口呆。而厭倦了因先前那場僵局而使氣氛凝滯小姐太太們眼一尖,頓時興奮起來,不顧繁瑣的衣裙爭相伸手去撫弄那小東西,點他的鼻子,捏他的耳朵,把無法反抗的幼犬弄得發出了柔軟又可憐的嗚咽,而這使得她們更興奮了:
“多可愛的小東西呀,這麼乾淨!”被後面的人擠得要站不穩的一位太太搖晃了兩下,艱辛地大着嗓門尖聲道,“一個銀幣,小夥子,我要了!”
“你打發叫花子呢!毛色這麼純,”另位夫人撇撇嘴推開她,暗示性地斜一臉始料未及的青年一眼,“叫海德是么?我敢打賭你腰力不錯。你是個帥小夥子……”
海德面無表情地低下頭抓抓幼犬頭頂絨絨的雪白軟毛,看着小東西在被興奮的小姐們捏着肉墊時一臉生無可戀地直直瞪着斜對面,並不答話,只是抓住那對不安地抖個不停的耳朵捋了捋。在小東西突然發起狂拿後腿拚命蹬他的時候,他伸手猛地拽住了那條雪白的長尾,惹得幼犬發出了又細又嫩的哀鳴。於是太太小姐們又臉帶紅暈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要臉,沒見別人不願意搭理你們呀……”其中一個臉皮薄的年輕姑娘聽了一耳朵粗俗的葷話,見被圍在中間的青年並未注意到自己,就有點低落地紅着臉低聲咕噥着擠了出去。在提着裙子經過了大貴族們所聚的那一圈時,她被嘉芙蓮夫人抬手招了過去。
“那邊是怎麼了,這麼熱鬧?”金髮棕眸的美艷女子像是被塞在罐頭裏悶得受不了了般,深吸一口氣,對笑容完美得宛如假面的年輕主教綻放出個嬌笑,玉手輕遮嘴角,讓僕人把小食往這位不好對付的年審神官那邊端了點,“一點鄉野小味,但好歹是我們這邊特有的……您也許需要換換心情,一匹滿心滿眼只有您的,將您當成信仰的年輕小母馬。”嘉芙蓮說著,滿意地看着年輕姑娘漲紅的臉,語調輕柔地感嘆起來,“啊,愛情總是美好的。看那邊,青年喪妻的鄧肯伯爵懷抱佳人,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呢!”
毛人伯爵嘿嘿一笑,漢娜在心底低咒一句,瑟希亞則並不接話。
氣氛有點尷尬。本應與瑟希亞好生應酬的黑公爵像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翹起嘴角從鼻腔里哼出了一聲笑,但卻並不說話。在埃莉諾夫人割傷了手去包紮小憩之後,他就連眼神都懶得遞幾個了,只是輕輕搖晃着剔透的酒杯,含笑慢慢啜飲美酒,就像正等着什麼好戲上演一般。
嘉芙蓮眉角抽搐了一下,強撐着笑轉臉看年輕的女孩子,“親愛的,我在問你問題呢,你還沒答我。”
“啊……有人帶了條小狗進來,很多夫人都圍上去看了。”年輕女孩尷尬得快哭了,說著不自在地扭了扭裙子的布料,然後被漢娜毒蛇一樣絕望又怨恨的眼神掃得打了個寒戰。什麼呀!她心念一轉覺得留在這不是個事兒,被誰的颱風尾掃到都是麻煩,卻被嘉芙蓮不容拒絕地抓住了手。
“真的嗎?”這位盛開在粉色華服里美人指尖冰冷,面上欣喜的笑在女孩看來有些嚇人,“讓他抱那小東西過來給我瞧瞧!瑟希亞主教閣下,您也看看,可愛的生靈能讓人心情變好!”說到最後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該死的勞倫茨。她真不想坐這兒。真想脫掉外衣和鞋子放空胸腔里那股悶氣,好好尖叫兩聲!
於是海德對已經捂住了眼不忍看下去的阿米莉亞挑挑眉,抱着幼犬往快要崩潰的嘉芙蓮夫人走去——
哈啾!毛茸茸雪白一團的幼犬鼻尖一癢,對着盛裝華服的年輕主教打了個奶聲奶氣的小噴嚏,然後四爪一縮,掙扎着要把臉轉到青年懷裏。
眾人全都傻了眼,忍笑的忍笑,看好戲的看好戲。瑟希亞冷淡地抬眸望去,那雙灰藍色雙眸里盛着的可有可無與不耐抖了一下,視線落在海德手腕間抱的那隻幼犬拚命掙扎的抗拒姿態上,眼底閃過一絲愕然。
“你願意把它轉給我嗎?”他溫聲問着,此刻的神態在在場諸人看來,和顏悅色得不可思議,“提出你想要的吧,只要我能給。”
“抱歉,大人,這是我承諾要帶給重要的人的,除卻她見到這小傢伙時快樂的笑容,我別無所求。”
“啊,那必定是你喜歡的女孩子了。”俊美的神官低聲道,漂亮的灰藍色雙眸有些黯淡,“她在這裏嗎,那女孩?”他的語氣極淡,“也許我可以祝福一下你們這對年輕的戀人。”
阿米莉亞心一緊,這絕不是個好答的問題。當一個問題只有是與不是兩種答案時,光明神教的神官們總能就回應一眼看出孰真孰假。若是旁人自然無礙,但他問的是海德,海德指的人是自己……
“她在這裏,總在我心裏。您囑咐了我,便與也祝福了她無異。”身量頗高的青年這樣說著說著,冷峻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溫柔,而那刺痛了對方,也刺痛了一直暗暗看他的漢娜。
憑什麼!——這大概是從前的自己會想的。但現在,她知道這樣不會有用了。漢娜很恨地自嘲着:正把她擁入懷中的這個男人有權有勢,所以他可以要他想要的,即便得不到埃莉諾家的那個寡婦,也自有人把別的年輕漂亮的女人送過去。窮沒錢的像自己,就是餐盤上的肉啦,可那些嘰嘰咕咕地老母雞們呢?她們還可以肆無忌憚地討論找哪個年輕體壯的男人享受一下……頭銜和財產!她仰頭對毛人伯爵露出了柔順又天真的笑:現在她學會了新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只愛他對自己有利的那部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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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簡直是個災難。在路德維希主城的小旅館裏,終於能放鬆下來的兄弟二人和阿米莉亞都如此一致認為。靡亂肆意的糟糕氛圍,扎堆抱團的大小貴族,你來我往的明槍暗箭……海德被不少小姐太太們搭過話,還有人暗示他今晚可以一起做點什麼,要不是他夠機敏,大概已經在樹叢底下被按着滾過兩回了……
他們最終幾乎是用逃的才成功脫了身,然而晚上還有一場晚宴呢!
“太可怕了。我……我不能明白,就這樣亂七八糟的,路德維希居然綜合而言要比勞倫茨強上不少!人也好,物也好,你看那些秩序,還有出來我們看到的平民區……天啊!我居然輸給了這種地方的領主,真見鬼!”銀髮赤瞳的少女整個人都有些崩潰,她腳步極快地在小小的房間裏轉來轉去,“每年他們都邀請過我來,我聽着覺得太亂了就沒答應,可我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那不是你現在需要關心的。”海德拎起一臉生無可戀地癱在稻草堆里的阿比斯的衣領,平靜地甩了十幾下,直到少年忍無可忍地咬住了他的手背,“那個女人的後續怎麼樣了?”
“跟丟了。不,不如說……是她穿過了有障眼法的什麼地方。我可以大概劃定是什麼區域,但是精確的地點指不出來……阿比斯?怎麼了?”少女被哭成小噴泉的少年抱住了腰,“嘿,我和你哥哥有重要的話要說,放手,乖……”
“不關心我!有我重要嗎!”阿比斯抽抽搭搭地用控訴的眼神瞪着她,“黑毛的尊嚴,沒有了!我不做狗了,主人!她們說我白白的,像天使!我好看的黑毛!大哥壞,嗚嗚……嗷!!!”
說著大哥壞的可憐少年,被大哥從主人身上撕了下來,乾脆利落地坐在了背上,被活生生地強硬鎮壓了。
阿米莉亞大笑起來,她仰着頭,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真好!”她說,“海德,你也好,阿比斯也好,你們的母親也好,這麼多年,你們都沒怎麼變。”少女說著,低下頭頭嘆了口氣,“可是瑟希亞也好,我從前的女僕也好,以前在一起玩過的那幾個玩伴也好,甚至是我自己……都已經面目全非了。”
——有些人再見,並不覺得恨,只是難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