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發難
面色冰冷地把宴會說成墳墓,將女士們貶斥為死人和啞巴,毫不顧及肆意的言語會給在場眾人留下些什麼影響,綿里藏針地隨意逼人於死地,這與瑟希亞從前的行事截然相反。可以為他辯解說是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然而可怕的是,她打心底里知道,不是他變得面目全非,而是自己本來就沒看到全部。
——所羅門早就告誡過她了。只是她堅信着,自己所給予了信任的人會和別人不同。
啊,她當然也認出了漢娜,那女孩已經攀上了個貴族,雖然眼神偶有不甘,可更多的卻是滿含自信的狠辣與決然。她可以說過得非常好,不是嗎?還有她的朋友們,她從不擔心她們,以為她們會和從前的她一樣,因為身份至少能保有着貴族的尊嚴。可事實是她們必須得連成一串跟在那位嘉芙蓮夫人身後,忍受着男人們粗魯的調情等着那位夫人的吩咐,像個傭人那樣受着調遣,而這,其實才應當是從前的她與朋友們之間應有的相處模式。
——她一直以為,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可以有些不同的。
可事實竟然是她錯了么?阿米莉亞仍在努力着對兄弟倆露出笑容,以免這兩個太過敏銳的傢伙擔心。但她知道,她的內心深處那些還未痊癒的傷再度撕裂了。她所曾鄙棄的,她所……
“過來坐下,阿米莉亞。任何人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海德突然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示意她坐下,金色眼眸平靜地審視着阿米莉亞的雙眼,看得她下意識地想要轉開眼去,“我們兄弟倆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你同樣對我們並不了解……但這並不是需要去為之痛苦的事情。重要的是現在,你在這裏,你在呼吸,你看着我。”青年那對炫目瑰麗的金色獸瞳牢牢鎖定住了她,“看見我眼中的那個小女孩了嗎?她還很年輕。當她的路走多了,她就會發現自己的世界越來越大。曾經蝕骨的痛若能遮蔽了整個世界,那麼之後,就將不過是一片隨時消散的烏雲。”
阿米莉亞聽得心有些酸。
“是啊,都會過去的。”她伸手自己撫平蹙起的眉頭,“抱歉,我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啊!”
她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
海德眼一暗,一拽少女衣領把人拉倒,重心往後一移,就壓得阿比斯吃痛嗷一聲掙了出來,這使少年憤怒地騎到了兄長身上啃磨牙棒一樣啃起了對方的手指;於是海德皺了眉,嫌棄地給了他一個沒什麼力道的巴掌,把沾滿了涎液的左手在弟弟鼻頭上蹭了個乾淨,鬧得阿比斯嗚一聲瞪着眼伸手又要撓他——
兄弟倆動作極快,毫秒之間這場貓狗大戰就已落幕,撓人失敗的阿比斯在又被扔出去后,哀怨地趴在窗口不敢進來,嚷嚷着要主人抱抱他:
“混蛋老哥!”他嗚嗚哭道,“沒人性,沒人性!主人嗚嗚……”
阿米莉亞頓時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去安慰阿比斯,卻被翻了個身的海德用手臂壓住了。“那小混蛋看你心軟,老在詐你關注他而已。相互撕咬打鬧着長大,這就是我們的成長方式。要來試試么?試着掙脫出來,扼住我的咽喉吧,粗暴一點也無所謂。我和阿比斯有時候是見血的……”
門外的阿比斯哭得更大聲了,把門撞得咚咚直響,哭訴着自己也要和主人一起玩遊戲。要不是在進房之前就設下了禁制,這會兒小旅館的老闆該拿着菜刀來質問拆房子的客人了吧!
“海德!如果是曬太陽一類的就免了,”阿米莉亞哭笑不得地掙扎着要起身,“別玩了,晚上還有一場晚宴,那和午宴可不同,能得到的消息絕對比白天多,我們得早做準備……”
她的咽喉被鎖住了。青年的指甲瞬間變利,腥甜的味道順着雪白肌膚上洇下的一線紅刺痛了嗅覺。
海德被鍍上了一層陰影的金色雙眸猛地逼近了她的臉,被包裹在襯衣下漂亮的肢體如饗足的獅子般懶懶地舒展了一下卻毫無破綻。他看着阿米莉亞的眼神,正如獵食的猛獸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利爪之下的獵物作出徒勞的掙扎,好供它們快意地啜飲弱者的希望和恐懼,只要她一脫出,便會用利爪撕碎她的皮肉,用利齒咬斷她的喉嚨!
“掙扎吧,阿米莉亞,我一旦有一段時間沒有進食血肉,聞到鮮血就會失去理性。”這一瞬,青年金眸中與生俱來的凶性驟然迸發,“母親來找我的時候,我總是得壓制自己,但對着你和阿比斯沒必要。你要是不反抗,那就只有被我殺死一個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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婊|子,你就是個婊|子,漢娜!
身材圓潤豐滿的年輕女郎拚命熟悉着中午被那毛人伯爵摸到過的地方,一邊咒罵一邊哭泣。太噁心了!她在那個好看的人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從群子底伸進手去撫弄,那混蛋明顯看出了自己對海德有着好感,還特地在她快忍受不了的時候把手抽出來,在那個好看的男人把目光投過來的時候,讚歎着“小盪|婦”將濕痕塗在了她臉上……混蛋!
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她現在在這給自己洗洗刷刷,就是因為一會兒就得把自己像盤菜似的端到他嘴邊讓他上自己。見鬼去吧!什麼光明神,隨便哪個魔鬼來在她把那傢伙的財勢都刮乾淨以後,把他的血放干,爛在泥地里吧!
她把濕布扔在地上拿起了掛在一邊的干布,自虐般把皮膚蹭得通紅:她並不是不通人事的處|子,在勞倫茨時也曾和身體健壯的小夥子看對了眼就在灌木叢里滾在一起,但那是愉快的事,小夥子們總是願意捧着她——或者說,至少那一會兒總是很融洽而甜蜜的。可是這個鄧肯……天殺的!這毛猴子就是她所嚮往的貴族老爺嗎?
“你還沒好嗎?也太慢了!”外面的女僕抱着一堆衣物探進了頭,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頭髮幹起來可沒那麼快,要是因為這個讓那位大人不滿意了,我看你就完了。”
“不用你說這個。”漢娜粗魯地道,“這是舞裙?我今晚原來不用一整晚坐那牲口大腿上啊?”
侍女被她的話驚得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往後退了退,然後對着她身後鞠了個躬轉身離開了。
“注意點你的嘴巴,漢娜。要時時刻刻都和中午做得一樣好才像樣。”嘉芙蓮明顯有些心神不寧,“今晚你當然要先跳舞,先展示你的年輕貌美和受歡迎程度,男人們得到你時心理的滿足感就會更強。”
“經驗之談?”漢娜翻了個白眼,“好的夫人,遵命夫人,我會把他在手裏抓得牢牢的,夫人。那今晚之後呢?他送我一些價值不菲的禮物,不時會過來和我上|床,就完了?”
“和他結婚。”漢娜注意到嘉芙蓮的臉有點蒼白,彷彿心思並不在和她的談話上,“你知道嗎?我希望下一次不用我來教你。希斯克勒夫是塊硬骨頭,但它遲早要被吃下來——和他結婚,生下繼承人,勢力接手差不多了,就把人處理掉。”
漢娜有點獃滯:“我要是下不了手……”
“會有人代替你。”嘉芙蓮假笑道,“‘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懂嗎?”
漢娜那張頗有姿色的年輕的臉上一片驚滯。嘉芙蓮看她一眼,快步走到在遠處守着的侍女身旁拍了拍她讓人進去,自己則慢慢地走回了路德維希堡里屬於自己的房間,修剪得十分精緻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小姑娘傻了吧?她不久前才和漢娜說過,不要聽有些人的話不停地去殺掉自己的丈夫和情人,但是現在,她成了“那些人”。啊,那一天的自己一定是傻了,怎麼會說這種話呢?她自嘲地笑着,突然一陣劇痛襲來,她猛地捂住了肚子,腿一軟,扶着牆壁險些滑倒在地。
媽媽媽媽媽媽!嘻嘻嘻,我好疼呀,你為什麼不要我了?
你不是說很愛我很期待我降臨於世的嗎?騙子騙子騙子!
血,全是血……他們殺了我,他們殺了我,他們殺了我——
孩童清脆的聲音且哭且笑地在她腦海里迴響起來,隨之而來的還有眼前景象的突然扭曲。嘉芙蓮痛苦地呻|吟一聲,踩在突然如奶油般軟膩的地面上,頭暈和噁心一起襲來,相伴而來的還有一些破碎的噩夢般的畫面;然而那都是一閃而過的事,嘉芙蓮並不能捕捉到具體的信息,只感受到了錐心般的疼痛與絕望。
我是怎麼了?她恍惚地站起身繼續往前走去,卻被一個藍發藍眸的小男孩模糊得隨時要被風吹化般的身影驚住了。滿身都是血?這個孩子……她艱難地想着,腹部一陣刺痛。這金髮棕眸的美艷女子已顧不上痛苦了,眼前這詭異的一幕竟讓她只想落淚,懺悔自己的無能與悲哀!
“媽媽。你不要我了嗎?”那孩子十分可憐地抬眼望着她,身影若隱若現,“我好疼啊……”
“什麼……?”嘉芙蓮的牙齒打着戰,“我……”
男孩指着走廊的盡頭正要說什麼,望一眼遠處的角落,突然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消失了。
“你怎麼了?”黑色衣裙的纖瘦女子在走廊拐角出一看見嘉芙蓮,就着急地跑了過來扶住了她,“臉怎麼這麼白?先找個地方坐下……”
“我沒事,只是有點頭暈。也許是年紀大了吧,最近做什麼都有點力不從心了。”嘉芙蓮喘了口氣,然後她在埃莉諾夫人溫柔的目光里看見了傷感和歉意。“今晚的晚宴你會去嗎?”她虛弱地輕聲問道。
“我也想去,但是我的身體不太行,之前還好,現在這狀況只怕半支曲子就能讓我倒下。看狀況吧,但我應該去不成了。”清瘦的女子說著,眉眼間蘊着輕愁,“你今晚玩得開心點就好。”
嘉芙蓮點點頭。等到晚上姑娘們花枝招展地抖開了裙子開始爭奇鬥豔的時候,嘉芙蓮覷見埃莉諾夫人果然沒出現。但漢娜——她以為會情緒變得低落些的漢娜,反倒十分抖擻地挺着豐滿的上圍滿場轉,就好像腳板底長了跳不盡的舞。她的裙子是漂亮的亮橙色,軟得發亮的緞面鞋子包裹着雙足在地毯上點過,上頭鑲的珍珠不時露出來,叫好些家境稍差的小貴族家女兒看得眼裏要冒出火來!
這夢一樣極盡奢華的大廳里有着許多漢娜。她們穿着鮮麗的衣裳周旋在大大小小各個貴族之間,用鮮嫩的肢體和甜美的笑容不動聲色地從他們的嘴裏往外掏着自己需要的東西。漢娜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她們間的佼佼者,她確實有這個資本——現在的她可比中午那會兒漂亮多了,就連路德維希大公看見了都會露出讚許的表情!
漢娜含着笑不停地換着舞伴,目光搜尋着那個蜜色肌膚的英俊青年,巴望着能從他眼裏看到驚艷和痴迷;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的身影后,這個表情豐富的小女人一雙棕色的長眉立馬倒豎成了一個嚴厲的“八”:他受傷了!脖頸和手上都纏着布條,臉頰上也有輕微的灼痕,只是表情仍舊很淡,不時和跑去找他搭話的邁亞聊上兩句,卻始終不曾給予過她一個目光。
漢娜冷哼一聲,轉回眼神,一會兒手上的舞伴就換成了鄧肯伯爵。
“寶貝兒,還在看那個小白臉啊?你可比我想得要有意思得多。”男人意有所指地對着她笑道,“我就愛看你這個眼神——我還以為,中午那會兒你會哭出來呢。那樣我就可以要求請那位埃莉諾來向我賠禮了……”
“你現在就可以找她。”漢娜見對方明顯早就明白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兒,中午那就是故意折辱自己后,也滿不客氣地回敬道,“我也滿以為鄧肯大人會忍不住當場就要睡了我,卻沒想到只是要聞個味兒,真夠——”
“啊啊啊啊啊——!哦天啊,哦天啊!快來人啊!”
酒杯的炸裂聲和女人的尖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整隊黑騎士魚貫而入,以警戒的姿態守在了站在大廳中後方的路德維希公爵身周,而這男人則臉色陰沉地舉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右手,目光森寒地瞪着地面上的碎片,向來在女人中無往不利的迷人雙眸此刻不再含情脈脈;而與此同時,見一擊不能得手的阿米莉□□緒並無波動,而是背着長弓小心地避着人群迅速切換着方位,觀察着那些騎士們的站位,計算着下一箭要怎樣射出才能達到最大效果——
“那個人,聞起來好像死了,但是沒腐臭,還活着。”這是與海德殊死一戰後,在她為自己療傷而海德自舐傷口時,終於被允許進入室內的阿比斯口中所透出的情報。
他們必有勾結。說不準這位黑公爵就是路德維希一地所守魔女的傀儡也說不定。少女敏捷地在諸多擺設旁輕盈地穿行着,酒紅色眼眸中映出了不斷切換角度的燭光與人群:既然那位埃莉諾夫人縮進了城堡深處的陣法不出來,那就想辦法把她給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