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0章 第一打眼子高手 長生居
家父行得正,坐得端,到哪裏都能得人們的敬重。那些囋言囋語,倒是很少會落在他的頭上,連帶我們這些家人,也很少受到那些囋言子的打擾。
但在我的小時候卻有些離外,他們不敢開家父的玩笑,卻好像很喜歡作弄我。
家父母自從有了我大哥之後就想添個女孩來心痛。媽媽的第二胎卻是個男嬰,到了媽媽臨盆前夕,在深夜月下收麥草時失去了他。
到了我時,等來的還不是個他們最想要的,於是給我取了個月韻的名字,當成女孩養,我甚至比女孩還要靦腆。
月平的名字,還是後來我自己取的,那時有文章上板報報刊,流行用筆名。
父親手下的石匠總愛作弄我。父親要忙的事情很多,又以設計施工寫簽合同為重,久久不在石工隊那是常事。我常常被丟在石工隊讓那些叔叔伯伯們‘搭個眼睛’,他們要各忙各的,又防止我亂跑亂躥出危險,那些叔叔就用砧子將我的衣角或絝腳釘在地上,各種逗樂。
記得五歲過後我才不怎麼哭的。
他們把我當羊釘着,使我用哭喊來把自己的聲音練得很洪亮。
我哭過之後,他們就不管了,忙乎自己的事。
他們一邊幹活,一邊瘋狂地大說怪話壞話,我從他們的語氣中就聽得懂不是好話,逗得我臉紅心跳。
我那時比現在還愛臉紅千百倍。
我一臉紅他們就開心,他們就用更出格的話來逗得我的臉更紅,到後來他們不時暴出哈哈大笑,笑聲比打大鎚的聲音還響。笑聲振蕩得石塊場裏面總是塵埃飛揚。
笑啊笑啊,終於笑出事了。
那天他們的石工組長,剛剛把大鐵鎚舉高,眼睛的餘光瞄到了我的窘態,一股笑意突如其來,沒有忍住,笑岔了氣,大鎚落下,砸破了腳趾。
那是我記憶中的老矮子第一次受傷。
過後就輪到我來笑話他那走路的怪樣子了。
我是從四歲笑到五歲的。我可能就是在那時聽他們的瘋話太多了,以致於後來寫的小說中總是篩不幹凈那種調調兒。
2★.
但我的筆調無論多放縱,都及不上那些叔叔們滿腹壞水的萬分之一。不信的話可以到我寫的那些地帶去走走,保證你會深有感受。
老矮子年輕時比現在的矮子還笨得多,他當學徒當了十八年,還打不好一個尖窩眼,不是鋼尖裝不進,就是鋼尖放進去就倒,每個眼子都得師傅清理之後才能用。
他在他師傅老磨子門下經過了幾進幾齣,被開出門牆的次數記也記不清。
還不是看到他受得氣,蠻力大抬石頭好使,做事也踏實,給人們逗笑也不當真,打石匠們有了他也更樂和一些,才勉強留下了的。當然另一個原因是他家裏貧困,家父最愛窮人。
等矮大娘過了門,老矮子突然變了樣,不僅下面開了張,腦子裏也開了竅,很突然地,他的尖窩眼就打得又好又快,很快就超過了他師傅,成了家父手下的第一打眼子高手,僅僅次於家父,稱霸石場十年時間,都沒有人能超過他。
別人問他何以會如此?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圍繞他這事的囋言囋語就紛紛出台,各種版本的都有,流傳最廣大的,就是老矮子模仿了他家裏的寶地。那些打石匠們就嘲笑他,說多虧了矮大娘的那個眼子長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長得好,裝得既深夾得又緊。
有了好樣版,老矮子白天幹活時,照搬晚上幹活的那個,照本宣科,就依照矮大娘那個眼子,全心全意地比准比准地鑽,才有那樣的水平。
從另一方面也看得出來矮大娘的眼子比別的女人都要巴實,才能使半個傻子一樣的老矮子都能成奇才。
每當人們說到這些時,老矮子總是支支吾吾,就曉得傻笑,既不辯駁也不說明,人們就當他是默認。
他的這個態度,加強了人們的大肆髮揮,‘囋言子’也就說得愈見有勁。
3★.
尿桶就說,要是當初矮大娘跟的是他,說不定我尿桶都趕上么老爺了。
他說的么老爺就是家父,已經是匠人中高不可攀的存在。
那些打石匠對這一話題保持着長久的極高興緻,總是津津樂道,沒有哪一天錯過不提。
這些囋言囋語傳出去不打緊,憂樂溝那些好奇心分外強的男子,就都想去見識見識,想她那個眼子的人越來越多,各種主意在她身上,以致於她終於招架不住,失足了一次之後,就再也回不了頭。
後來老矮子的師傅跟矮大娘溝兒麻湯的事盡人皆知后,他們又說是師傅想偷學徒弟的技術。
至於矮大娘的眼子與汪二爺遇到的火罐寶誰更厲害,那就得問汪二爺了。不過不管他怎樣說,都不能全信。因為這是在‘囋言子’區域內。
這就是玩笑話毀了一個好好的家,這是后話。
巴蜀盆地紫色的丘陵叢中,有一處長生居。
長生居,遺世而獨立。
當時方圓百里之內,就只有他家的住房還是三間茅草屋,左無鄰右無舍,孤零零地座落在那小山包前面,小山包有個名字,叫黃蓮嘴,黃蓮嘴下,獨有一個小小的山彎兒,也有個名字,叫碾房彎,碾房彎里,就是長生居。
長生居傳說已經落成了三百多年,到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末,還健在嘞!
這方世界上最後的三間茅草屋,在我幫矮子寫求愛信時,命名為長壽居。長壽,是矮子最大的籌碼,因為他們矮子家的男人,世世代代以來都很長壽,最少最少也是超過了一個甲子的。多的,那就沒邊了,據說長生居最風光的時候,一架牀上就有五位矮老太爺在睡覺,那真是乖乖不得了。
但這長壽居本身卻是有名字的,就叫長生居。
長生居,榮耀中帶着無奈,夢寐以求中帶着複雜難名,我覺得還是改個名字為好。
老矮子不同意,祖傳的名字,動不得。
4★.
改名,失敗。長生居的命運朝着它註定的那樣髮展了下去。
老矮子父子其實都不矮,比他們家的屋檐還要高出三尺之多,只比他們家的屋頂矮一尺余。兩邊的檐牆附近就比他們的身高低得多,也許是父子二人在家裏都不太敢伸腰,怕一不小心腦袋就會穿出屋面去,他們憋屈得已經成了習慣,所以他們的背都有一點弓,他們出門后都把腰挺得很直。他們在外從不多與人爭執。
就是老矮子成了粑耳朵,成了龜腦殼,哪怕是從頭到臉都成了綠色的,他也沒有去找過誰的晦氣。
矮子的稱號是祖傳的,就像那個說話最怪的石匠輩輩代代都叫尿桶,‘倒不幹的尿桶’就是甩話極多極臭的意思;老矮子的老師,祖祖輩輩都叫磨子。
當有了親生的後人之後,其綽號前自動會加上個老字,他的父輩若還健在的話,就是兩個老字了,比如老矮子的老爸就是老老矮子,他是在趕場地時候,傻不楞蹲地走失了,如果老老矮子的老爸還在的話,才有資格稱為矮老爺子,要矮老爺子的老爸,才能稱為矮老太爺。你想想,一架牀上同時就有五位矮老太爺在睡覺,最老那位是什麼樣的高壽了?
憂樂溝雖然是長壽之鄉,但經過了幾個連續的困難年代,能上升到老爺子輩的已經很少了。
在老爺子之上,還有老太爺。老農會大院子的三老太爺就是。
這個輩分分法太複雜了,在老矮子的回憶錄中,無法一一遵循,所以常常會亂了輩分。
當同輩中出現了一個以上的男孩子時,就要排序了,比如,老磨子的三個兒子就是大磨子二磨子和三磨子。
沒有稱號的,一般是傳承時斷時續,中間銜接不上了。這中間若有人家在中途興旺起來,就稱號已經斷代過的,他們就會以姓來替代,比如賀家,這一輩就有大賀,二賀,三賀,四賀。他們的父親就是老賀。
5★.
這賀家是倒霉透頂的姓,特別是這一輩,這賀氏,還接二連三來了四個男丁,想想‘賀四’兩字,有多晦氣?於是賀家就越髮討人不喜,但凡哪家有了喜事,他們賀家的禮,都是沒有收的,喜席也是沒有他們坐的,人家寧願麻煩點把吃喝給他家送去,也不接待他們。這是后話。
家傳的稱號,就像是家族的族名,輩輩代代都丟不掉的,這是憂樂溝的一大民俗特色。
唯一的例外,似乎就只有我家,我家的稱號是大地主,傳承了數百年的大地主稱號,已經被我父親洗白白了,沒了。
矮大娘何以成為騷包女人的,誰也說不清楚。
那一年,老矮子他爸六十歲,要翻他們矮子家族每一代男子都必須要過的那道甲子大坎,老老矮子害了一場大病,差一線脈就會死去。
尿桶裝模作樣地掐指了算,指出那時間應該矮子面世的,都怪老矮子於十個月前那個夜晚,錯過了那次好機緣。
他們父子守着三間茅草屋,人兩個煖二條,窮得不夠他倆吃喝,兩個人吃飯全家都飽。
老矮子他人才雖然好,卻沒有哪個女子肯鑽進他的茅草房。隨着年齡越來越大,人們認定他是找不到老婆的了,長生居傳承了幾百年,怕是要從他這裏斷了。
老矮子長到二十八歲,人材和精力都登頂了,他的青春躁動得不行。
他長手長腳,常常穿着火腰絝爛背心,在女人面前走呀走地。他暴露的大蹆和肩肌晒成了褚紅色,強健而充滿了力量,濃重的男人氣息從衣絝的破洞中強烈地散髮出來,洗衣服的女人們不時地用眼光對他刷來刷去。
老矮子過剩的精力還沒有女人髮散過,他就總是散髮到離他家不遠的二十四畝堰塘中去,久而久之,他的一身游泳技術大長,雖然比起魚貓子汪家三兄弟還差十萬七千里,卻也能不停息地圍着堰塘游上兩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