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116章
金陵城的秦淮河畔,每到傍晚時分,便是畫舫雲集,絲竹輕鳴之時。河畔多少教坊青樓匯聚,又有多少名伎佳人叢集,能讓多少豪商士子留戀。
十里秦淮,金粉薈萃!
尤其,此時乃是帝王南巡之際,多少京中勛貴重臣都齊聚金陵,更是讓秦淮河畔風光異常。
這日華燈初上,歌舞昇平的清雅閣迎來了兩位客人。打首的是一位少年,十四五歲的年紀,雖則相貌平平,但穿着打扮十分不凡,又出手闊綽,惹得鴇母眼睛發光地迎上去。
只是,跟在少年身後的,並非小廝、常隨,卻是一位五大三粗的……婆子?
不過,這婆子一身僕從打扮,那粗壯結實的高大身板,當真是絲毫不弱於漢子。此時正板著臉跟在少年身後,對每一個試圖靠近少年的人怒目而視。
塞給了鴇母兩粒金錁子,輕易不許女人入內的清雅閣,便將少年和婆子迎進了雅間裏。
鴇母臨出門前,還不忘介紹道:“小爺您來得真是巧,咱們今晚可是有新晉的花魁姑娘出閣呢,那姑娘啊……哎喲,您看了就知道,再不能有更好的了。”
一等到雅間裏只剩下主僕兩人,少年便從椅上蹦了起來,跳到婆子身邊抱着手臂搖晃。一張平凡的小臉仰笑着,那雙漂亮的眼睛殷切切地望着婆子,把她往椅子上拉。
“來,來,來,伯伯快來坐,寶寶給你倒茶喝啊。哎呀,這裏還有瓜子、核桃、栗子和桂圓,這個是果脯啊,伯伯想吃什麼,寶寶給你剝好不好?”少年將婆子按在椅上,滴溜溜地圍着她打轉兒。
只是,那稱呼卻叫人疑惑,為何是“伯伯”呢?
眼看着婆子仍然板着張臉,少年不由得癟了癟嘴,懊惱地往旁邊一坐,還用腳踢踢婆子的椅子腿,抱着手臂埋怨道:“這也不能怪我啊,誰讓你給我準備那樣的衣裳,這就叫惡有惡報。”
“再說了,你扮女裝更不會讓他們察覺嘛。畢竟,誰又能想到你會這樣子,根本就不會往那上面想啊。”少年看婆子臉色好了些,轉了轉眼睛,勾起唇角道:“大不了,改天我也穿一穿那衣裳給你看唄,就讓伯伯你自己看喲。”
沒錯,這少年婆子主僕倆,便是賈小環和宇文熙伯寶兩個。
一身僕婦打扮的皇帝陛下,到底是不捨得真生環寶寶的氣,不然他也不會把自己淪落成這樣。一直這麼板著臉,更多不過是氣自己罷了。小東西一癟嘴,他就什麼都不論了,未免太過把持不住,不夠穩重啊。
就好比現在,環寶寶那句就給他看,便讓宇文熙心裏一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小臉兒。嗯,雖然扮得不太好看了,但只要是寶寶,他就怎麼也看不厭。
伯寶兩個算是重歸於好,正腦袋歪在一起說話,忽聽外面大廳舞台上一靜。抬眼看過去時,便見歌舞姬們都魚貫而下,只餘下鴇母立在舞台當中媚笑。
“諸位爺,今個兒乃是大喜之日,咱們清雅閣新晉花魁,清倌人寶寶出閣之日,多謝諸位爺前來捧場。哎喲,看諸位着急的模樣,得,奴家這就請寶寶姑娘出來。”鴇母嬌笑一聲,便回身將一位姑娘拉到台上。
樓上雅閣里,宇文熙和賈小環早在聽到那一個“寶寶”,就都黑了臉色,目光冷冽地盯着舞台。這個名字起得,端得是讓伯寶兩個都不痛快啊。
待看清了那位‘寶寶’姑娘,賈小環忽然“咦”了一聲,詫異道:“怎麼是她?”很明顯,他認得這位‘寶寶’姑娘。
可是,這就古怪了!
宇文熙深深地看了那清倌人一眼,便將目光轉向他的寶寶,問道:“怎麼,寶寶認得她?”一個此前從未離開過京城的少年人,如何會認識一個江南的妓子。
“金陵四大家族——賈、史、王、薛,這姑娘該是薛家的大小姐,還是王家的外甥女,便是薛家敗落了,也不該淪落到此等境地啊?”賈小環因着‘寶寶’倆字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不錯,此時在舞台上被鴇母稱作“寶寶”的新晉花魁,正是薛寶釵。
“原來是她。之前薛家大房跑回金陵,薛家其他幾房因薛蟠丟了皇商名分,又被查封了京中的產業,害得家族損失巨大,將他們一房母子三人除族。”這事因同賈小環有些關係,宇文熙還是相當關注的,是以知道個大概。
賈小環聽了直搖頭,有那麼個兒子、兄長,也真是為難薛家母女了。不過,這同他都沒關係,是以賈小環只托着下巴聽薛寶釵唱曲兒。
舞台之上,鴇母已經離開,只剩下薛寶釵坐於當中撫琴唱曲。
此時的她,仍舊是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身姿瑩潤肌膚賽雪。只是比起當日在京城時,已然消瘦憔悴了兩分,不過卻更多了些嬌弱柔媚之態。
一曲唱罷,在諸多叫好和讚美聲中,薛寶釵福了福身轉回台後。然後,隨着鴇母的一聲開始,便是此起彼伏的叫價聲。
這位“寶寶”姑娘雖還是位清倌人,但難得才貌雙全,還是頗受追捧的。
隱身在帷幕之後,薛寶釵微垂着螓首靜坐着,耳中是那一道道叫價聲。面上雖然不顯,可在她的心中是充滿了苦澀的。
誰又能想到呢?曾經的大家閨秀、世家嫡女,如今淪落到青樓賣藝,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賣身。可是如今的她,卻顧不得什麼屈辱羞澀了,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
當日,他們母子兄妹三人被薛家無情除族,凄苦無助之下只好投奔外家王家。只是,那王家……薛寶釵默默咬牙。那哪裏是母親的娘家,哪裏是個能依靠的外家,那根本就是個火坑啊!
她的母親身染重病,卻連一副湯藥也求而不得;哥哥薛蟠已經成了個混子,在王家連個體面的下人也不如;而她……她被王家許給了人做繼室,一位年過六十的土官。
家境敗落,薛寶釵本也認命,可是那人遠在西北,她若是真的嫁了,少不得就要遠離母兄,這又讓她如何能放心。說不得,她這邊方嫁出去,王家就能將母親和哥哥趕出門。
思忖了良久,薛寶釵才下了狠心,投身到這清雅閣來賣藝。這裏,背後站着的乃是甄家,是王家、薛家都惹不起的。
她也不求別的,只要能好生為母親養老就是叨天之幸。至於哥哥薛蟠……她也顧不住了,只盼着他能哪天幡然醒悟、洗心革面,能自力更生才好。
叫價越來越高,聲音也越來越少,薛寶釵回神的時候,她這一晚陪客的價格已經到了六百兩。曾經,這點銀子根本就不被看在眼裏,可是如今卻是她的……即便是心性穩重,薛寶釵也鼻頭髮酸,眼眶微紅。
賈小環對薛寶釵沒在意,反倒饒有興趣地搜尋着叫價的人們,還不禁跟膏藥伯伯嘆一聲,“到底是江南繁華之地啊,有錢人就是多,聽個曲兒吟個詩而已,就捨得大把地掏銀子,嘖嘖……”
偌大的清雅閣里,倒是真讓賈小環看見幾個面熟的。而落在宇文熙的眼裏,面熟的就更多了,光是京中的勛貴官員便有多位,大多數身邊都坐着江南的豪商,這些人皆被宇文熙暗暗記在心中。
讓賈小環稀罕的是,不遠處一雅座里有位少年,看上去與他年歲相當,只是那張臉就讓他詫異了。那小子的一張臉,簡直就跟賈寶玉的一模一樣啊!難不成……
王氏那女人抑或者是賈政,在外面留了種子?
宇文熙見他目不轉睛,盯着一少年不放,心中頗為不快。他將小傢伙臉扳回來,瞥一眼那少年的圓臉,道:“那是甄家的人,叫甄寶玉。”
對了,就是他。賈小環一拍大腿,也想起來了。當年這個甄寶玉是到過榮國府的,不過他並沒資格見人家,只是聽娘親提起過一聲罷了。
而此時叫出最高價的,便是這位甄寶玉。他似乎對薛寶釵志在必得,不管誰叫價都往上加,惹得許多人看過去。在金陵認識他的人頗多,多少都會給甄家個面子,是以很快薛寶釵便被送到了他的雅間裏。
“看來,這也是位憐香惜玉的。”跟賈寶玉當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賈小環只感嘆一聲,便又將心思放在了歌舞姬的歌舞上。
長了這麼大,能來一回青樓楚館可不容易,且得好生體驗體驗。這回要不是膏藥伯伯也有意探一探,他恐怕還沒機會到這等地方來呢。
賈小環想得並沒錯,他同宇文熙出了行宮,也就去了秦淮河那麼一趟,就連畫舫也沒機會搭乘一遭。自那日之後,膏藥伯伯便帶着他滿金陵轉悠,甚至還往周邊逛了逛。
兩人白天總是一起出行,但多半傍晚就回到住處,然後總是黏在賈小環身上的那貼膏藥,就找不見人了。這些事情,賈小環並無疑義,他本就不想參與到那些政事紛爭之中。
轉眼間十多天已然過去,皇帝陛下的行蹤有些隱瞞不住了。這一晚,李庸然來在了兩人的小院,向宇文熙稟報道:“主子爺,太上皇明兒要探病。”
伯寶兩個對視一眼,看來那天花的事要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