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 109 章
梁公公伺候了顧雙弦多年,從他在眾多皇子之中脫穎而出,到封為太子,然後成為天下第一人,對他的性子比皇后了解更深。對這一對至尊夫妻的愛恨情仇也看得比誰都分明,當下也不點破皇帝的壯志凌雲,只低聲回了一句:“皇上苦老奴看着,可皇后苦,誰又望見了。”搖了搖頭,退後幾步。
珠簾之外,已經有小太監揚聲道上朝。
顧雙弦心頭一震,隨着人流再一次登上那寶座。
寶座硬、且冷,像是一條孤舟遠遠的離開了大海,在海平線上漂泊着。大臣們在海岸的那一頭,呼喊萬歲,卻沒有一人真正靠近他。面聖的使臣們,如同海面上的波濤,或輕或重,或高或低的敲打着船邊,有時候會濺起不高的浪花,將他退離岸邊更加遠;有時候又捲起狂濤,傾頭而來,差點將船隻打翻。他一個人雙手穩穩地揪着船邊,風雨飄搖中,只看到船槳‘撲騰’一下,跌入了水中,慢慢沉下去,逐漸再也看不見影子。他突然有點恐慌,自己毫不猶豫的離了岸,是不是太草率了?他孤身入海,是不是太膽大了?他一人在船中安坐,是否會被吞噬?吞噬之後,大臣們會轉頭奉承新帝,嬪妃們各自出了皇宮,然後,只有皇后陪葬在他的墓穴中,一百年,一千年。
不管,她甘不甘願。
他突然打了冷顫,不由得想起去年雪夜烈火中,她的絕情。
那個女子,若是他趕將夏家趕盡殺絕,她會不會將他給殺了?這麼一想,他只覺得兜頭兜腦滿盆子的冰塊砸了下來,將他渾身都侵透了。
昏昏沉沉中,就聽到底下一個半大的孩子磕頭道:“臣懇請皇帝陛下賜名。”滿朝動容。
“你是說許國送來一名皇子,給大雁朝為質?”鼎衡宮中,太后剛剛聽得了前朝的彙報,更是震驚得無以復加。太監垂首,答“是”。
皇後端坐在太後身邊,她的另一頭是趙王王妃夏令涴。
夏令涴隨着趙王去了封地,對大雁朝周圍各國的朝政也聽說了些,當即道:“據聞許國國主年事已高,眾多皇子各自為政自相殘殺。這位十一皇子姓許,名曠,是當朝貴妃的最疼惜的兒子。這個時候送來,其實也是尋求一個庇護。畢竟,任何人都知曉大雁朝的白鷺書院最不拘身份地位,廣納賢才的地方。”
夏令姝笑道:“皇上給許曠改名許衡,子承恩,封為了慶恩王。想來,以後也是要當大用。”他國的質子,要麼是死在了異國他鄉,要麼就是放回去攪亂本國朝政,亂其朝綱,為大雁朝所用。夏令姝的話沒有說完,眾人就已經領會了裏面更深一層的意思,嘰嘰喳喳發表了一下對皇帝和太后、皇后的祝賀,收了一個便宜兒子。
太后突然嘆息:“十一皇子,而我們大雁朝才三位皇子。唉,為何皇上的子嗣這般艱難。”
下首陪坐的嬪妃們捂嘴暗喜,春心鸞動。哎呀呀,太后都發話了,皇后也出宮了,這《承恩冊》上的名號應該重新排過,皇帝也該按照祖宗規矩招人侍寢了吧!
這頭有人輕笑道:“想來是后宮裏人都老了,皇上膩了,所以看着都提不起興趣。聽聞這一次有鄰國送來公主和親,個個國色天香,興許能夠讓皇上重開龍顏,為皇家開枝散葉。”
話音剛落,從她周身前後左右俱都甩來無數的眼刀子。好好的,你提什麼公主啊!一個皇帝本來就不夠分了,還來三個異國的黃毛丫頭爭寵,還讓不讓人活了。
夏令姝瞥了瞥原來的德妃,現在的周美人,淡淡的道:“那就宣三位公主進宮來見見,讓皇上看過之後,封了名號安置了,挑一個侍寢吧。”
嬪妃們好不容易容光煥發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暗暗計算皇帝要多少日才會從三位公主**的身子骨上爬下來,然後才想起其他的美人兒。
安怡怯怯的問:“皇上要是不滿意呢?”
夏令姝笑道:“那就讓皇上按照祖宗規矩來,《承恩冊》上輪到誰了就是誰。”
眾多怨婦突然迸射出精光,讓整個鼎衡宮為之一亮,差點閃白了夏令姝那一張淡定的臉。
有人開始悄悄的整理髮絲,有人擺弄衣裳首飾,有人已經下意識挺胸收腹,嗯,不知道皇上喜不喜歡胸部壯觀的美人。更有人已經開始推測《承恩冊》上自己的名次和日子,雨露啊,平常的嬪妃們一月才能品嘗一次,真是……餓死了==
夏令涴瞧着夏令姝短短的幾句話哄得下面一眾嬪妃們的喜怒哀愁,不覺好笑。笑過之後,又黯然。她作為趙王妃,還能與趙王一起一世一雙人。可妹妹令姝作為皇后,就算再有多少手段,也不能阻止皇帝不去三宮六院,更不能阻止一個個的皇子皇孫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她的苦,她的淚,當真是無人明白,也無人安撫。
待再過半個時辰,外間只聽到叮叮噹噹的環佩之聲,太監來報:“許國安國公主,雪國聖公主,啟國無雙公主到!”
眾位嬪妃皆起身,朝外望去。
雕鳳門廊處,刺目的日光正攀在藍白的天空上,襯托得天更亮,影更暗。宮廷紅瓦上銀涔涔一片,與金黃的秋色交相輝映,紅的如血,金的如淚。那三抹搖曳的身影,就在朦朧的冷光中一步步行來,走一步,那些脆響就爭先恐後的鑽入人的耳膜,像是催人的心魔,敲打着人心底最深處極力壓抑的瘋狂嫉妒。
夏令姝的身軀彷彿承受不住這明晃晃的炫耀,微微往後靠着。鳳座太深,她一退再退,居然就這麼深陷了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待要開口,發現平穩的聲調中,有根弦咯吱咯吱的拉扯着喉嚨,讓她啞然。
殿外,再響起一聲:“皇上駕——!”唱諾還未完,皇帝已經急匆匆的跑了進來,對着即將下拜的夏令姝道:“皇后先等等。”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人疑惑。
夏令姝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平靜的問:“皇上讓臣妾等什麼?臣妾等得,其他人可等不得了。”
皇帝一愣,旋身望去,周圍一群虎視眈眈的餓女,齊齊地盯視着他,嚇得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
天啦,他該不是掉入了兔子窩吧?而且,還是一群餓了大半年的兔子窩。一個個千嬌百媚,睜着看到肉的紅眼睛,咄咄地圍住了他。
夏令涴忍不住噗哧的笑出聲來,顧雙弦突遇救火的人,趕緊拉住一個是一個,大呼:“原來趙王妃在此,趙王為何沒來?”他擺擺手,似乎趕野獸似的轟開眾人,先對着太后恭身,皇后帶着其他嬪妃對他下擺。
顧雙弦拉着夏令姝的手坐在太後身邊,對夏令涴道:“打完了海國,讓他來一趟,朕跟他說說貼己話。”
夏令姝欲掙脫出手來,兩人在廣袖中暗自爭搶了一番,夏令涴目光有意無意的瞅着,笑道:“臣妾定然一字不錯的轉達。”
太后笑道:“你們兩兄弟說話從來沒有正經,倒是打架得多。下次趙王來了,你若有氣打他一頓就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又活蹦亂跳了。如今我朝百方來賀,以後用得着兄弟的地方還多着。”一個是太后的親生兒子,一個是大雁朝的皇帝,也算是太后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上陣父子兵,太后也不是為了親生兒子會刻意偏袒的人,在皇朝中,國家往往比父母兄妹的感情重要。
太后明白的表態,皇帝隨即笑着點頭:“兒臣揍完了他,再讓他去揍別人,為大雁朝掃平逆賊,揚我國威。”這些話是刻意對着夏家姐妹說的,聽到這裏皇后也暗暗鬆了肩胛,任由他在衣袖內騷-擾她的掌心。修整圓潤的指甲輕輕刮著手心的嫩處,痒痒的,彷彿撩撥着心懷,撥一下,心口就跳一下。夏令姝在眾人面前端着皇后的禮儀,只能暗自忍耐一動不動,這越發讓皇帝得了趣,恨不得將昨夜的仇給賺回一個大大的禮包才好。
她心裏有怨,他知道。他也由着她發泄,只要影響不了國家的根本,不讓外人看了笑話就好。在外,兩人依然是天下最尊貴的夫妻,私底下,如何鬧騰他都由着。
皇帝,他永遠分得出什麼才是最重要,又有什麼才是他手中最大的依靠。
權勢,有了它,他就是君王;皇家正統,利用了它,他就是大雁朝公認的皇帝。
“皇上今日的早朝散得快,急急忙忙過來可是有其他要事?”
“嗯,是有正事。”顧雙弦指了指殿中高調着進來,更高調的被眾人忽視的異國公主們,笑道:“這三位,朕準備指婚給還未成親的幾位兄弟。太后以為如何?”
太后一怔:“皇上一位也不留?”
顧雙弦肯定地道:“不留。”皇帝答得太乾脆,久居深宮的太后也猜到裏面有了什麼變故,當即笑道:“那就依了皇上的意思。現在幾位王爺中,二王爺定山王,八王爺定興王和九王爺定唐王的正妃之位都還缺着,改日請他們入宮來說說。”當著未出嫁的公主面將她們當作沒有主權的丫鬟討論,實在是無禮。嬪妃們當日入宮之時也早就面對過,倒也無甚感觸,只是公主們地位非凡,那雪國的聖公主儼然變了臉色。
夏令姝一一關注,笑道:“既然如此,臣妾先安排幾位公主的寢宮,等到王爺們娶親之時,說不得臣妾還能討幾個大紅包。”太后隔空戳了戳她,“就你最愛作弄人。你先別顧着王爺們了,皇上的事兒你也要看着辦了。”繞了半天,又到了侍寢上來。
顧雙弦這一次頭也不抬,直覺自己是熱鍋里的肥鴨子,插翅也難飛,只等着眾多嬪妃們拿着筷子開動。這種感覺很不好,以前只有他虎視眈眈別人美貌的份,沒有別人盯着他下筷的份。如今的美人恩,他老人家覺得比那加了料的補品還兇猛,一不小心估計他骨頭渣子都留不住。嗯,享受美人就好比喝高湯,需要慢慢熬煮,一口一口的品嘗才好。湯水太熱,會燙傷了他的舌頭,補壞了身子。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突地掐住夏令姝掌中一小塊肉,皮笑肉不笑地道:“昨夜,朕受了風寒,今日還沒好全。此事皇后也知曉,對吧。”
底下眾多紅眼睛兔子齊刷刷詢問皇后。那陣勢,那氣勢,那……
夏令姝淡淡地回答:“太醫院早上已經開了方子,皇上如今看起來精神氣也都不錯……”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皇帝打斷她,另一手撐着額頭:“不如,先等朕病好了,再議。”他頓了頓,隨即笑道:“而且,朕與皇后也大半年未見,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商議’。”
商議着就慢慢滾到龍床上去了。這是皇帝刻意挑撥皇后與嬪妃之間的矛盾?或者是皇帝直接宣佈對皇后的專寵?
夏令姝,說到底也只是家族與皇族的一個紐帶而已。她不能反抗,也不能反駁,只能默默承受。
她的肩膀上,負擔著家族的榮華富貴,也負擔著太子的性命。
夜,亥時一刻。
看完奏摺,與眾位大臣開完小會的皇帝站在巽緯殿的正門口。
兜兜轉轉的內院,每十步一盞琉璃燈。璀璨的光芒將周圍的景色襯得晶瑩剔透,有種一碰即碎的脆弱,一如夏令姝被家族捨棄之時的茫然。
他再一次執起她的手,翻開來,掌心中他掐過的地方已經顯出一條條紅印,像是兩人纏纏繞繞的紅線,剪不斷理還亂。
他褪去了白日的溫雅可親的面具,居高臨下的睥睨着她,含笑而問:“今夜,你還準備如何耍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