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
何二小姐只在這裏坐了一會兒,與鄒太太聊了幾句,鄒太太顯然因為何二小姐這麼給她面子很是高興,拉着何二小姐嘮起家常,問何二小姐在美國過得怎麼樣,好不好玩之類的。
何二小姐的教養很好,雖然她姿態瀟洒,但是流淌在骨子裏的教養和規模和跟小門小戶不一樣的。
蔣鳳瓔想到剛才馬太太介紹何二小姐那一句,哥哥在南方政府里當官,姨母是南方軍的司令太太,南方政府雖然一名大員死在了平成火車站,但是這個時候的刺殺和死亡誰知道跟哪方面的政權有關係呢?
北方政府之所以要查出個結果給南方政府交代,就是因為南方政府已經來勢洶洶,廣東雲南諸省早就宣佈從北方政府獨立歸附到南方,並且南方政府已經集結了四十多萬兵馬,摩拳擦掌準備揮師北上,平城這個東南亞最重要的經濟中心和港口城市是首當其衝必然是南北爭鬥的一個焦點的,鄒司令也因此快焦慮得夜不能寐了。
何二小姐這個深厚的南方派背景,在鄒太太這裏很是看重,但鄒太太雖然跟着鄒司令出來外交這麼久,這水平真是也就還是比坐炕頭的農婦好不了多少,怪不得能跟她打牌的人不太多,從她這談話水平也知道原因了。
她對何二小姐說:“你跟仁美從小就一起玩,現在大了更要好好的。”
何二小姐道:“那是自然,我們是青梅竹馬。”
鄒太太又說:“不過你跟仁美也都大了,要好好考慮自己的婚事了,不要總在外面玩。”
何二小姐道:“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自然就嫁了,沒遇到的話,目前這樣也挺好。”
鄒太太道:“這是什麼話,女人啊早晚得嫁人,雖然是新時代了,但女人到什麼時候都得靠着男人啊,這一點你就記住吧。”
何二小姐的嘴角輕輕翹起,帶着一點笑的弧度,想必也是扯出來的,她的修養讓她並沒有當面反駁鄒太太,只說:“時代在變,報紙上天天有新的變化,我想遇到那麼一個人,互相喜歡,平等相待。”
鄒太太道:“這自古以來女人跟男人就沒有平等過的,你呀也別太要強了。”
何二小姐說:“我從小就這個性格,三歲看到老,改起來有點難。”
就在何二小姐快應付不來鄒太太的時候,鄒仁美跑了過來,她換了一身淺綠色的低腰洋裝,也帶着成套的珍珠項鏈,頭上還別了一隻珍珠發卡,青春可愛。
鄒仁美一進來就給何二小姐一個大大的擁抱,高呼:“我想死你了!!你一去美國這麼多年,信也寫得少,怎麼捨得!”
何二小姐無奈的擺擺手:“學業太忙了,你知道的,在國外學習本就不容易,作為華人還有些被歧視,不把成績學到他們頭上怎麼能服氣?”
鄒仁美哈哈笑:“你呀,還是以前那個性格,不服輸!”她挎着她的胳膊,打量她穿這一身,誇她:“真洋氣,回頭我也做一身去!”又對鄒太太她們說:“你們繼續玩吧,我跟令昔出去玩了!”
鄒太太囑咐:“跟令昔好好玩,不要吵架。”
鄒仁美:“人家不是小孩子啦!”
鄒仁美和何二小姐離開之後,四人又打了幾圈牌,到傍晚的時候還在鄒公館吃的晚飯,一直到華燈初上,眾人才散了,臨走的時候鄒太太還跟蔣鳳瓔說:“下次再打牌還叫你啊許太太。”
蔣鳳瓔抖了抖自己贏了幾個子的錢袋子,得意滿滿的說:“下回我不能再讓着你們了!”鄒太太抿嘴直樂,說她:“這個得意的樣子喲!”
回小公館的路上,開車的許言山還在問她:“鄒太太能留你吃飯,證明她對你還是滿意的,並且還出言邀請你下一次牌局,太太,您在鄒太太這裏算是掛上牌子了。”
蔣鳳瓔道:“興許是看在旅座的面子吧,對我格外照顧一些。”
許言山心想怎麼沒見鄒太太對許渭常的大太太和別的姨太太給面子呢?不過這話他沒說,只是恭喜了蔣鳳瓔而已。
因為裝痴逗樂了一天,蔣鳳瓔也有些倦了,回程的路上便沒說什麼話,回到小公館的那個衚衕里車子進不去,許言山下車送蔣鳳瓔,走到隔壁人家的時候能聽見裏面傳來嚎啕大哭的聲音,嗓音尖利,一聽就是年輕女孩痛苦的大哭之聲,接着又傳來雞飛狗跳的吵罵聲。
進了屋,蔣鳳瓔問了老嬤嬤:“隔壁怎麼了?”記得隔壁是兄嫂帶着一個妹妹在過活,那個妹妹穿着一身破舊的衣衫,整日裏像個幫傭一樣忙裏忙外,既不上學也不打扮,聽說他們的父母也不過才過世一年而已,兄嫂就這麼對待親妹妹了,也是讓人齒冷。
不過好歹這對兄嫂還沒有將親妹妹賣到那骯髒地方去,也還給她一口飯吃,這在這亂世的道義里,這對兄嫂還站在道德高點裏。
老嬤嬤撇撇嘴:“隔壁那對夫妻說想送他們的小兒子去上學,家裏缺錢,就打算把妹妹賣到那種地方去。”又說:“下午人牙子過來看了周曉虹,說她長相還算清秀,只是年紀大了,買不到那高級寓所去了。”
“她兄嫂一咬牙說是只要能買到高價,什麼地方去都可以,這周曉虹的哭聲從下午哭到現在了,晚上還被她兄嫂一頓打,”老嬤嬤嘆了口氣,“這世道啊,女人難啊。”
蔣鳳瓔問她:“這周曉虹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怎麼就說她年紀大了呢?”
老嬤嬤轉了轉眼珠兒,道:“這話跟您說好像不太好啊。”
蔣鳳瓔道:“你說吧,這屋裏只有我們倆人。”
老嬤嬤道:“咱們平城頂級的妓院,像書寓和長三堂子裏的□□都是從小培養的,我聽人說那些女人都是琴棋書畫樣樣會的,比大戶人家的小姐還像小姐呢。”
“這周曉虹的兄嫂剛開始跟她說是賣到長三堂子裏去享福,沒想到人牙子說她年紀大了賣不到長三堂子,要賣她到那下等堂子裏去操皮肉生意,這下可知道苦了。”
蔣鳳瓔在屋裏還能聽見隔壁嚎啕大哭,接着好像兄嫂動了粗,將周曉虹打得嗷嗷叫,後來這聲音才小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正吃早飯的功夫,隔壁又響起了哭聲,老嬤嬤愛湊熱鬧,將飯菜擺在桌上就去出門圍觀了,蔣鳳瓔吃過早飯也跟着出去看,發現竟然是妓院的老闆和人牙子一起上門看人來了,周曉虹將自己在地上蹭得臟乎乎的,臉上被她兄嫂打得不成樣子,身上還沾着地上的泥土,看起來比街上的難民更嚇人。
一個穿着黑色長褂子的男人用手抬起周曉虹的臉蛋,大拇指在臉蛋上蹭了半天,說:“模樣還行,皮相也不錯,就是你們下手太狠了,我們買回去還得調養,得花不少錢。”
兄嫂一頓點頭哈腰,全沒有了對周曉虹時的樣子,說:“您看着給,這丫頭是待不下去了。”
黑褂子男說:“原來談的價錢是二十塊,我看頂多值十五塊,再多不能給了。”
一下少掉五塊大洋,兄嫂心疼極了,嫂子還說哥哥都怪他下手太狠,周曉虹哭得滿地蹭,她被兄嫂打了之後拿繩子綁住了,現在她只能滾在地上,想跑都跑不了,眼淚從她眼裏如雨一樣砸出來,被繩子勒住的嘴裏也發出絕望的聲音。
外面圍觀的鄰居指指點點,兄嫂也架不住臉面,早想結束這場面,十五塊雖然少,但也夠寶貝兒子一年學期的學費了,也能接受,但哥哥還不死心想多要點錢,一個勁兒的說周曉虹能幹,長相漂亮,養好了一定能成為搖錢樹。
黑褂人不為所動,只說:“比她條件更好的我也不過給十五塊大洋而已,今天給你十五塊已經是看來老李的面子上了。”老李指的是身邊的人牙子。
蔣鳳瓔在旁邊圍觀了一陣,看周曉虹的樣子也是可憐,沒想到這麼能幹的一個女孩子竟然只賣了十五塊大洋,雖然憲法禁止買賣人口了,但是前朝幾百年的遺留也不是一下就能改過來的,民間私下裏買賣人口的事還是屢見不鮮。
別說兄嫂賣妹妹,就是父母賣孩子,丈夫賣妻子都有的,不過那是在過不下去的時候沒轍的辦法,像周曉虹這樣的被賣,到底還是她兄嫂刻薄。
蔣鳳瓔想到她屋裏只有老嬤嬤一個人,雖然說她沒打算在許渭常這裏多呆,但現在的十五塊大洋對她而言也不算多,昨天因為打馬吊,許渭常還給她留了一百塊,她也沒輸多少,買下周曉虹不費什麼力。
這麼想着,蔣鳳瓔便跟老嬤嬤說:“你張嘴給他們十五塊錢,把周曉虹買下來給你加個幫手。”
老嬤嬤本就不平周曉虹的悲慘經歷,當年她也有被丈夫賣掉的經歷,再加上鄰居這麼久,看到周曉虹確實能幹,蔣鳳瓔這麼一說她立刻毫不猶豫張嘴喊:“是不是給你十五塊,你就能賣?”
兄嫂一看是鄰居張嘴了,她嫂子說:“你是什麼意思?”
老嬤嬤說:“這十五塊我出了,這丫頭是不是可以賣給我們家?”
她大哥問:“你這是當真?”
老嬤嬤說:“真得不能再真,我進屋給你拿錢去!”
兄嫂對視一眼,正要同意,來買人的黑褂子男和人牙子不樂意了,他們都研究好了,出來個老婆子參合什麼啊?
阿慶在旁邊就說:“我們府上是五省聯軍許旅長的公館,正缺個打掃的丫鬟。”報出自己名號,黑褂子男也就沒有張嘴,老嬤嬤取回了錢,也就買下了周曉虹。
蔣鳳瓔給老嬤嬤拿錢的時候還讓她多拿兩塊錢給人牙子,讓人牙子出個擔保並寫下一份賣身契讓雙方簽字。人牙子發現生意沒黃還能繼續收錢,立刻就幫周曉虹辦妥了賣身契,兄嫂歪歪扭扭的簽上字,老嬤嬤又拿進屋裏給蔣鳳瓔簽上字,這時大家才明白,原來買下周曉虹的是剛才站在這裏的那位漂亮小姐。
交了錢,老嬤嬤就讓阿慶解開了周曉虹的繩子,將周曉虹帶了過來,周曉虹進屋就跪在地上多謝蔣鳳瓔的救命之恩,蔣鳳瓔讓老嬤嬤帶她去梳洗,乾淨的周曉虹進屋來,蔣鳳瓔見她的皮膚底子還是白凈的,因為吃不飽而瘦瘦的,各自倒還算高挑,身材倒是纖瘦合宜,從後面看,與蔣鳳瓔的身形倒是有幾分相似的。
蔣鳳瓔只說:“以後你跟你兄嫂家也斷了,我這裏也不存在虐待人的事,你只要對我忠心,我定讓你吃穿無虞的。”
周曉虹叩了頭,認了蔣鳳瓔,隔壁風波暫時告一段落了。
又過了幾日,許言山又開車帶蔣鳳瓔去鄒公館應鄒太太的牌局,這次蔣鳳瓔並沒有打扮太多,穿上了她自己那身陰丹士林的文明學生裝,帶了一隻翡翠手鐲,看起來樸素大方,因為她上次見鄒太太那件繡花大襖衫下面穿着棉布小衣,竟是有些年頭的,她猜鄒太太內里一定還十分節省。
果然鄒太太見她穿這樣還說她:“這真是學生的樣子咯!”
到晚上仍然被留了晚飯,這次晚上是許渭常來接蔣鳳瓔的,鄒太太還跟許渭常說:“你這位太太我很喜歡。”許渭常聽了回她:“她能入您的眼是她的造化!”
當天晚上,許渭常在小公館裏留宿,洗漱的時候見到了端盆上來的周曉虹,還說:“我聽阿慶說你買下一個新丫鬟,就是她?”
擦了幾天藥膏的周曉虹已經恢復了不少,還穿了乾淨的衣服,以前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整個人看起來白凈又纖瘦。
蔣鳳瓔道:“對,就是她,叫做曉虹。”
許渭常“哦”了一聲,周曉虹待他洗漱完之後才端着銅盆退下了。
許渭常又對蔣鳳瓔說:“瓔瓔,我想了,總讓你這麼沒名沒分的跟着我也是讓你不安心,明天你就搬進我在金陵路上的宅子吧,等過些日子我們再擺酒請一些賓客,我想正式娶你作為的太太。”
蔣鳳瓔心裏想:不是做你的太太,而是做你的。她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而作為許渭常的姨太太也是她早就計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