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歸來晚
南宋建炎三年,朝廷升臨安府,治所於錢塘。
一時,西湖畔,桃艷柳長,歌舞漫漫,人間富貴已極。
話說錢塘縣有一大戶人家姓於,以綢緞生意起家,兼營各色織品,所出一應綾羅多有見於皇宮內帷使用的。可惜的是,到了於老爺於碩宜這兒已是三代單傳。
於老爺共娶了四房夫人在家中,原配夫人乃是先帝度支副使鄔大人家庶出的孫女兒。
鄔老爺朝中為官多年,掌管一應財政量度,鄔家更是上上下下透着精氣富貴之象,雖說八年前告老還鄉,昔日架子還在,所以這位姓鄔的小姐,不止雍容多姿,更是頗為自持。
要說鄔小姐唯一不如意的,便是進門三年,竟無所出,於家家大業大,時間長了,鄔小姐面子上過不去,只得張羅着給於碩宜納妾,精挑細選了半年,娶了於潛縣大戶王家的二女兒。
王小姐進門兒前,於碩宜的母親於老夫人就找人卜了一卦,請來的卦師是西湖邊上恩魚堂藥鋪的老闆——盧冼。
一個藥鋪老闆兼營算卦,買賣兒跨度有點兒大,也有點邪,但是於老夫人信他,因為他曾經算出於老夫人能給於家生下唯一的兒子——於碩宜,並且憑藉他打敗於老爺所有的姬妾,成為於家的權利中心。這話靈驗了。
關於於家在這一輩子上的子嗣問題,盧冼捋了捋花白的鬍子,說下了七個字——八女一子入于姓。
於老夫人聽完差點沒噴了血。
沉默了足有半個時辰,於老夫人道:“也罷,不就是繼續單着傳嗎”於老夫人大家出身,不是一般的開通,“那盧先生給看看,這一子出自哪個媳婦身上?”
盧冼笑道:“需說時,在下不請自來。”說罷用袋子裝了於家給的半袋子銀兩,心滿意足地走了。
之後,於碩宜每天留宿於王氏院子裏,不過月余,成效顯著,王氏有孕。
這下喜壞了王老夫人,可是轉念一想,不對啊……這一空就是一年啊。不行!兒子不能閑着,於是三房林氏進了門兒。三個月,林氏也有了。
鄔大小姐坐不住了。
萬一這個唯一的生兒子名額被搶走了,自己就算有娘家撐腰也沒用。更何況朝廷正在查先帝在時的一起行賄案子,這件事讓鄔家上下都緊張了起來。
怎麼辦?找恩魚堂的盧冼!鄔大小姐眨了眨杏核一般的眼睛,果斷決定。
西湖邊兒南岸,離着雷鋒塔不遠的地界並沒有什麼人家兒,“恩魚堂”的大牌子黑底金字兒都快掉沒色了,好多求葯來的人說牌匾兒不正,盧冼說:“什麼不正?就是一邊金漆掉得多,一邊兒掉得少,看起來有點偏沉而已。”
還有人說不是這個原因,就是不正,盧冼說:“那是你心不正。”
然後就沒人說了。
“夫人回去等着吧,該有的時候自然就有了。”盧冼又收了半袋子銀子,給鄔小姐放下一句話。
那就等着吧,這一等,就等了五年。
這期間,於家又娶了一房妾侍曲氏進門,三個妾算一塊兒,一共給錢塘首富於家生了八個姑娘。遍種富貴花兒的於家花園兒里,一時間鶯鶯燕燕。
於老夫人開始發愁,這三個不停生孩子的兒媳婦倒是越來越水靈,珠圓玉潤得冒油兒,孫女也都各有各的好看。可是,孫子在哪兒?最後一個名額了啊。
“最後一個是我的。”坐在上房之中,鄔氏看着手裏盛葯的空碗,嘴裏苦得發木。雖然看起來跟說書的賣關子一樣巧合,倒是真讓她說著了,進門八年,鄔氏一朝有喜!
“夫人胎像安穩。”盧冼一邊兒裝銀子,一邊兒笑道,“恭喜老夫人了,恭喜於老爺。”
重新找回了在家中頤指氣使的地位,鄔氏憑着腹中的兒子每天在家昂頭走路,三個月便挺起了肚子。三個媵妾雖然說也是殷實人家出身,但怎麼也比不上鄔氏,又接二連三生了一堆姑娘,不免天天看着長房走來走去,心中都生出些不是滋味來。
時間說來也快,這一日,春至。
天亮時分,於家正房大奶奶剛洗漱完,熱氣騰騰的棗泥糕還沒送進嘴裏,忽覺腹痛,一府人頓時興奮起來……穩婆早早就預備下了,於老夫人忙着人去請盧冼。卻見盧冼已經拎着小包兒一走三晃地打遠處來了。
在當院鋪陳開來,盧冼自顧自地喝着茶,聽着鄔夫人在屋裏一聲兒一聲兒叫喊,偶爾兒開個藥方,說一句不疼不癢的廢話:“吃不吃都行,不過是提氣的藥品,鄔夫人氣息很足。”
從早折騰到晚,孩子卻還沒生出來,大家不免着慌,只有盧冼看起來快要睡著了……
話說眾人都在焦急等待,忽於宅北傳來一陣風吹鈴動之聲,嘩嘩拉拉,竟是越來越響。
“哪兒來的風啊?這也沒風啊?”管家於四錢揚手試了試,是沒有風啊。
“娘,那是咱家祠堂的檐鈴。”於碩宜道,“這……難道?”
於老夫人激動了:“這是祖宗顯靈啊,咱於家有后啦!快,快宜兒,快給祖宗磕頭去。”忙有侍女上來扶着老太太往後走。
鈴聲越來越響,不只響,還很雜,不只雜,還很多。
臨安的春夜微冷,三三兩兩的行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驚擾了,不禁抬頭來看。
西湖雷峰,錢塘六和……乃至家家戶戶門前,凡是掛鈴之處,鈴皆隨風而動,夜色之中,竟是幽暗重重。
其間,一個黑衣男子帶着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在行走,聽得鈴聲,不禁抬起頭來看。
“師傅,這是不是太師傅說的人要出生了?”男孩道,小臉眉清目秀。
“嗯。”黑衣男子點頭。
“那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小男孩追問道,一臉好奇。
“南楊,師傅今天讓你背的《四方經》你記住了嗎?”男子問。
叫南楊的小男孩撓了撓頭,憋着嘴道:“好多啊,徒兒記不住。”
黑衣男子笑了笑,竟是十分儒雅俊朗:“那就回去背吧。”
南楊眨着眼睛:“師傅,我是不是比師姐笨好多?你總說師姐學什麼都很快。”
黑衣男子一笑,如風帶過:“你們不同。”
南楊不太明白,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回去吧。”黑衣男子道。
“我們不去找師姐嗎?”南楊道。
“還不是時候。”
師徒兩個消失在蘇堤盡頭,恩魚堂的燭火亮了起來,這二人正是盧冼的徒弟和徒孫。盧冼自從開了這家藥鋪,也不雇什麼夥計,只在年前收了一個徒弟,徒弟帶着個徒弟,三個人就一起圍着這家藥鋪轉。
今日早上,盧冼對他徒孫兒說:“我要出去一趟,怕是一年半載回不來,你們以後好生在鋪子裏待着吧。若是丑時有人來買十錢雄黃、十錢天麻,你們就賣給他,但是要在裏面攙些菟絲子,記住了嗎?”
“太師傅,您要去哪兒?這麼久?”南楊昂着小臉問道。
“去泥坑裏待着。”盧冼道。
“泥坑?”南楊一臉疑惑。
“有人挖,就要有人跳啊。”盧冼抬頭看了看他徒弟。
“師傅好走。”徒弟笑容清雅。
盧冼一笑:“不用再叫我師傅了,我可教不起你!千防萬防的,也沒攔住你去於府,你帶來的人就要出生了吧?”
見他徒弟笑而不語,盧冼臉色平靜:“這不關我的事,你們有你們的規則。只是……我提醒你,若是你為了完成任務,壞人世正道,罔顧倫常,別怪我不客氣。就算你賀連在“洪途半霜”名氣再大,也不能太囂張。還有,南楊那孩子雖然靈根天生,但是你不能帶他入你洪途之界,為你所用。”
眼前之人正是賀連,三十歲出頭的年紀,舉手投足,穩重自成。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既然盧大人認出我來了,我也無需隱瞞,在這裏,還要多謝盧大人送我恩魚堂。”賀連抱拳一拜。
盧冼一笑:“你換了於家就要出生的孩子,我在臨安的名聲愣生生被你毀了,一會半會兒也回不來了。也罷,你就帶着的南楊在這兒住着吧。”
賀連微笑。
盧冼走了幾步,一回頭:“你帶去的孩子……是她嗎?”
賀連拱手,笑容慵雅,看久了卻透着無奈:“盧大人保重。”
盧冼走後,丑時果然有“人”來買葯,與盧冼說的一點不差,南楊抓了一點點菟絲子在裏面,給來“人”包起了葯。
“你……你是……收……”來“人”看着賀連,緩緩跪了下來。
“你走吧,我現在不能幫你。”賀連道:“盧大人留下的葯能幫上你的忙,快去吧,晚了會讓人鑽了空子。”
於家。
風鈴停了下來,連餘音都沒有。
於家祠堂朱門大開,燈火通明,老夫人帶着於碩宜正裝跪於祠堂之上。身後是兩個稍大一些的孫女兒,於念玔和於念璘。其餘偏房和還在懷裏抱着的孫女們都在祠堂外,不被允許進來。
老夫人手中數珠簇簇,口中念念有詞,已是半個時辰了。忽聞祠堂門外有人來報:“老夫人,老爺,夫人生啦,生啦。”
眾人一躍而起,於碩宜忙扶着顫顫巍巍的於老夫人快步走了出來:“快去各處報喜,就說我於家添丁,乃是正房嫡出,我於家嫡親的孫兒落地啦!”於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
“老……老夫人。”管家和穩婆一臉難色。
驟然手中數珠一緊,於老夫人道:“怎麼了?”
兩人不敢言語。
“說話啊!”二房王氏走過來道。
於碩宜臉色發白:“是夫人和小少爺有什麼不好嗎?”
“回……回老爺,不……不是。”
眾人都鬆了口氣。
“不……不是少爺。是,是位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