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積毀銷骨
西湖有個地方叫“月海沉”,鄔鈴以前不知道,這個名字到了李澄的時代早就失傳了。
“月海沉”現在就在眼前,月光如碎,灑在西湖上。沒有遊人,沒有行船,甚至沒有聲響……一切靜謐得不真實。
真美啊……鄔鈴由衷地沉醉,怪不得這裏叫“月海沉”,起起伏伏的波浪浩渺似海,襯托着一襲清冽柔美的月光直透水底,沉沉落落。
躲開南楊,鄔鈴費了好大力氣,南楊受他們師傅囑託以後,除了睡覺和上廁所,基本上無時無刻不跟着自己,甩都甩不掉,就像在自己身上安裝了GPS一樣,。
鄔鈴就是趁着上廁所的時間跑出來的,要快跑,拿出李澄曾經的百米13秒的速度,幾乎是慌不擇路,來不及看前面,撒腿狂跑,一直跑到了這兒,這下總算是追不上了……
李澄就讀的大學裏,一抬頭都是男生,一低頭都是男生,所以整個年級的女生都沒能勉強湊齊一堂體育課的人數,尤其是法醫這個專業,李澄和黃曉毅更是唯二的兩個女生。
鑒於此年級決定,體育課,李澄和黃曉毅就跟着男生一起上,除了考試及格的標準不同,其它沒區別。
於是,這兩朵奇葩就更奇葩了,體育課的長跑課,李澄跑吐過三次,黃曉毅強一點,也跑吐過兩次,但是一個學期下來,兩個人的狀態明顯跟上了男生的步伐,用黃曉毅的話說:“我們現在和你們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們有大姨媽。”
“我也有姨媽啊。”魯強道。
一陣爆笑,李澄從兵乓球案子上摔了下去。
那之後,魯強和黃曉毅就有點不對勁兒,後來就不對勁兒到一塊兒了,後來黃曉毅的姨媽什麼時候來拜訪,魯強很清楚。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稀里糊塗就跑到“月海沉”的,鄔鈴感覺自己現在小小的身體竟然素質還不錯,使勁跑也沒氣喘吁吁。
呼了一口氣,鄔鈴看着寧靜的湖水,自言自語道:“果然人家說,有些事久遠得就像上輩子,真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話音未落,眼前的湖水裏忽然翻了一個浪花兒。鄔鈴嚇了一跳,什麼情況?這麼大的浪花兒?水怪?
向左右看了看,一個人都沒有,鄔鈴有點兒想念南楊。要不要走啊?還沒容得鄔鈴想,水裏又一個浪花兒,這次鄔鈴看清楚了,是一個赤條條的東西……像魚又不像。
跑吧!
鄔鈴大叫一聲,回身就跑。
風過,鄔鈴感覺自背後而來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呼地把她揚了起來,停在空中不過一兩秒,而後直直向湖裏跌去。
“水怪啊!水怪,師傅救我!”當鄔鈴的身體接觸到水的一瞬間,清涼包圍了她。
沉在水中,鄔鈴良好的游泳技能完全歸零,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氣息這麼近,儘管前一世幾乎每天都在和死亡打交道,每天都在觀察死亡,判斷死亡,但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能就要死了,心中還是充滿了未知的恐懼感。
“師傅,救救我,賀連,救我。”鄔鈴沒法張嘴,在心裏不斷重複着,越沉越深,與其說是沉,不如說是被拉着越陷越深……
意識開始模糊,在最後閉上眼睛的時候,鄔鈴看到,一抹光亮從遠處射過來。
……
不知道過了多久。
鄔鈴再醒來時,眼前有些迷濛,這應該不是醒了,也不是在做夢。努力睜開眼睛,面前似乎是一面鏡子。
鏡子是鏡子,但是鏡子裏的人不是自己,二十歲左右的年紀,青布包頭,一身素衣,身量纖纖,臉卻是飽滿的,鄔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鏡中人也摸了摸,完全的一致。
“我大概是死了吧?”鄔鈴揪了一下自己的臉,疼!疼證明還活着吧。
天啊,這鏡子裏的……又是誰?鄔鈴徹底懵了,適應鄔鈴的長相就費了不少力氣,現在又換一個?
身處在一個大大的空洞,周圍只有微微的光亮,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之間只有自己和鏡子。
站起身來環顧四周,眼光掠過幾乎是沒有景象差異的周遭環境,角落裏,竟然還有一個人!
一經被發現,這個人速度極快地向自己移來,看不清他的臉,鄔鈴覺得他的影子很像剛才水中的東西。
現在看來,這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沒有等自己大驚失色一下,已經落在了這個人的懷裏。觸手是赤裸的冷,相當潮濕的臂膀與胸膛。
“放手!”鄔鈴根本就說不清楚,氣息一口一口被周遭的空間吞掉,這個空洞似乎對空氣有着特殊的貪婪,沒一會兒鄔鈴就開始呼吸困難,覺得喉嚨里火燒火燎起來。男人冰冷的唇碰觸到她的,有空氣緩入,自己的氣息隨之順暢……
“這是非禮還是救人?”鄔鈴手指用力向著這個男人的腋窩戳去,這裏是在被抱着的動作下,能觸及的最薄弱的地方,是離心臟最近卻沒有骨骼的保護的地方。
可惜,鄔鈴沒有得逞,手被抓了回來。
“別拒絕我,我好想你……好想。”男人的聲音如此熟悉。
師傅???賀連!!!
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鄔鈴迅速開始掙扎,掙扎並不是來自本能,事實上,本能已經接近崩潰,就在淪陷的邊緣,掙扎來自於理智。
隨着鄔鈴的掙扎,眼前依舊模糊的人影忽然停了下來,迅速回身而去,瞬時消失在空洞中。
眼前的空洞開始四處漏水。
一陣眩暈,不過數秒,西湖澄清冰冷的水已包裹淹沒了她,巨大的水下壓力讓鄔鈴昏了過去。
夏月高掛,西湖水靜,清清涼涼向四周氤氳開來。
醒……這次是真的,鄔鈴躺在“月沉海”邊兒的草地上,身邊坐着的是賀連,正在喝着一壇酒。
“你!”鄔鈴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憤怒地指着賀連。
“你醒了?”賀連微醺。
鄔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這臉這身量,不再是鏡子裏的女人,又是自己了。
“困了為什麼不在家睡?”賀連淡淡道,“一個人睡在這兒……”
張了半天嘴,鄔鈴琢磨着要是實話實說,說自己是出來找他的,在剛才的親密事情發生以後這樣的說法——很不合適!極其不合適!
“做夢了?”賀連又喝了一口。
做夢?他把這件事叫做夢!鄔鈴覺得賀連就是一個小人,明明是他把自己帶到水底,然後還……想着剛才的場景,鄔鈴翻了個白眼,嘟囔道:“我才十一歲不到,你還真下得去手。”鄔鈴嘴上的吻痕尚在。
賀連看着鄔鈴,他知道她在想什麼,面無表情地道:“別瞎想了,回去吧。”
跟着賀連往回走,鄔鈴嘴裏猶自嘀嘀咕咕:“你怎麼在這兒的?”
“你要習慣叫我師傅。”賀連道。
鄔鈴也沒反駁:“只有咱們兩個的時候不叫,行不行?”
賀連沒理她。
“你在這兒,洗澡?”鄔鈴忽然想起來賀連說出來沐浴的。
賀連點了點頭。
兩人走了一會兒,見到了迎來的南楊。
“師姐,可是找到你了,急死我了!”南楊是真急了,臉上都是汗。
“沒事兒,就是被條淫魚叼去了,差點兒沒做了壓湖夫人。”鄔鈴對南楊說,臉卻衝著她師傅。
沒有理會鄔鈴的胡說八道,賀連自己回了房間,隨手關上房門,有擺脫不了的困頓:“她是怎麼穿破自己的結靈,找到自己沐浴的地方的?要知道那是一般的洪途仙家都識別不到的地方……沒有三千梵絲,她是怎麼做到的?還有,她竟然看到了程荼。最主要的……”賀連深深皺眉,“白助魚精最擅長的就是窺探人心,在深不可測的人心深處翻出她的萬千思緒,翻出她的鐘情之人,然後變成那人的樣子,來誘惑,來侵蝕,來積毀銷骨。現在……白助魚精竟然在鄔鈴面前變成了自己的樣子……”
脫去身上的長衫,賀連讓窗外投進來的月光灑在自己面容之上,深鎖的劍眉若風中的竹葉,一痕無礙。
更納悶的當然是鄔鈴,唇上的吻痕還在,背上還酸疼,還有嗆水的難受,一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身上卻發起冷來。
恩魚堂停業了,因為鄔鈴發燒了,沒人烤麵包。歇業的牌子高高掛在大門上,白天偶爾有拿着會員卡的人來晃一圈兒,見沒開業,也就走了。
賀連依舊自己看書。
南楊除了照顧鄔鈴,還要接待晚上的來人,匆匆來匆匆走的人,只是拿一兩包葯,或者只是轉轉,在櫃枱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就走了。
讓南楊比較煩惱的是,自己配得好幾副葯,鄔鈴吃了都不見好,燒仍在繼續。端着一碗剛熬好的葯向鄔鈴房中走,南楊看看專註看書的賀連:“師傅,師姐還在發燒,我熬的葯都不見效……”
“嗯。”賀連起身,走到過南楊身邊,手指輕動,已有一抹光亮入葯:“你這幾日用藥,已經驅了她體內寒氣,她還在發燒是因為白助魚毒。”
“啊?師姐……師姐誤食了白助魚,我怎麼從脈象里探不出來?”南楊有些驚訝,也有些懊惱。
賀連一笑:“不是一般的白助魚,它在我的結靈的水裏活了一千年了,已然成精,一直不管它,是因為因果使然,自有定數,我不便插手……”
南楊忙點頭,三界之間定數自有規範,收魂一族即便不在三界,亦不可輕易逾越,所以賀連自然不能做什麼。
喝了賀連加了點料的葯,鄔鈴好了。好得神清氣爽,為表示感謝,鄔鈴主動要求刷碗。
三個人吃完早飯,賀連對端着盤子的鄔鈴說:“讓南楊收拾吧,你隨我出去一趟。”
就算是鄔鈴一直在高燒,賀連都沒有探望過。從月沉海回來,這是賀連對鄔鈴說的第一句話,說完就出了門。
正是西湖六月,接天蓮葉,映日荷花,分外清美。
賀連始終低着頭走路,並沒有說話。
離開西湖北岸,大約走過了兩條街,前面慢慢熱鬧了起來。來到這裏十一年,鄔鈴還是第一次看到南宋的大街。
遙遙長街,青石歷歷,偶有車馬過,揚塵其實是黃土。路邊各色營生俱全,人潮如虹,叫賣聲源源,悠揚好聽。鄔鈴想起了書上說的,宋代的男人都帶花兒,忙仔細打量,不是的啊……沒有幾個人戴啊?剛想問問賀連,轉頭卻看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馬上偃旗息鼓,一點兒答話的熱情都沒了。
想是快到中午,大街上越發熱鬧起來,鄔鈴覺得有點緊張,不自覺拉了賀連的衣袖。
看得出她是真的有點緊張,賀連放緩了腳步,都不怕被剁成塊兒的屍體,她竟是怕人多……
兩人走了不多時,前方街道轉角,有吹吹打打的聲音傳來……
聲音越來越近,人們紛紛駐足,簇擁在一起,擋住了行走的路,兩個人只得停在了一處賣瓷器的店鋪前觀看。
鄔鈴看清楚了,是辦喜事的。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電視劇以外的古代結婚場面,鄔鈴都樂開花兒了,伸着脖子踮着腳,不住張望。
“師傅你看,新郎官好帥啊!”鄔鈴笑,因為迎親的隊伍老長的,街道上的人們忙有禮地向兩邊分散,為迎親隊伍讓出道來。
“宋代的人真有素質。”鄔鈴自言自語。
可是兩邊的人一分散,便有人擋在了鄔鈴面前,她只有十一歲,個子還不高,被擋了個嚴嚴實實。
奮力向外鑽,實在忍不住好奇,心裏簡直痒痒的!
“別動,人太多。”賀連的聲音低沉而肅清,伸手拉住了她。
“師傅,你很冷嗎?”鄔鈴想掙脫,因為他的手,好冷!
還沒等賀連回答,迎親的隊伍已來到了他們面前,最前方的高頭大馬上坐着的正是今天的新郎官,英姿挺拔,喜氣盈腮,不斷向路邊紛紛祝賀的人們拱手。
身後的瓷器店裏有好幾個客人,見迎親隊伍來了,都往外涌,想看清楚這個熱鬧,鄔鈴正站在門口,本來就小,這一涌眼看就要被擠倒。
輕輕一提鄔鈴,賀連眉頭緊鎖。
“哎呦,你們慢一點,沒看見這兒有孩子嗎?”一個婦人指着那幾個人道。
其中兩個人忙道歉,賀連點頭,沒有說什麼。就有另外一個人揚了揚臉:“自己不看好自己的小孩子,倒了能怪誰?”說話的人是一個瘦高的男子,尖尖的臉,一看就不是厚道之輩。最可氣的是,說話之間,竟然又向著鄔鈴涌了一下。
賀連眼光冷得像冰。
“師傅,師傅,不必理會他,這樣的人,讓他自生自滅去吧。”鄔鈴不是不生氣,若不是她感覺到賀連忽然凝聚的一股奇怪力量,一定不會出言阻攔。
今天賀連變得很不一樣,說不出哪裏不一樣,就是很奇怪,敏感而不冷靜。從出門就是,平時風輕雲淡的臉,今天一直緊得嚇人。鄔鈴雖然不知道賀連會用什麼方法對付這個人,她從沒見過賀連出手,但是她總覺得,要是賀連出手了,這個人能被秒兒拆了,所以自己趕快息事寧人。
賀連臉色沉了沉,沒有說話,轉而看向迎親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