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30.31
事已至此,都已水落石出,可廳上諸人聽着劉叔的哭嚎聲,心裏頭都有些不太舒服。
陸平川蹙了蹙眉,揮揮手,不一會兒就有人把綁着的劉叔給脫了下去。
王恆之想了想,便斟酌着開口道:“既然賬冊已經找到了,那麼我便先去理一理這賬冊,待吳御史來了也好有個交代。薛縣丞一心為公,這薛府上的後事還望陸侯爺能幫把手。最要緊的是,幕後之人怕是不會輕易罷休,還請陸侯爺多留心府上之事。”
陸平川因着昨夜之事,心中思緒複雜,心潮頻起,本就一夜沒睡,今日早上起來又很是折騰了一番,聽到這話不免就冷了臉,那張略顯得蒼白的面龐彷彿染了寒霜,似鷺鳥的白羽,冷颼颼的白。
他抬起那雙凌厲的鳳眸,幾乎想要開口罵人了:王恆之自己攬了大功,這種雞零狗碎的事情,倒是還記得起來要推給他。難不成真當他是什麼專門收垃圾管破爛的了?
只是,看着站在一邊的謝晚春,陸平川到底還是忍了口氣,沉下聲道:“我讓人備了午膳,遲些一起吃用吧?”他雖和王恆之說著話,目光卻隱約落在謝晚春身上,似有幾分深意。
謝晚春一臉無辜,輕輕的眨了眨眼睛,纖長烏黑的眼睫上下飛揚,秀美白皙的面龐好似雪白的玉簪花,不染半點顏色。她是絕對不會去和陸平川相認的——這種事情雖先開口誰就輸了,反正她打死也不認。
陸平川好似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幾欲嘔出血來,暗自咬牙。
王恆之似也覺察到了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他神色淡淡,很冷靜的應了一句:“不必了,依着陸侯爺早上準備的膳食,這午膳大約也不合胃口。正所謂‘小人肥口,君子肥身’,既是出門在外,陸侯也且注意些吧。”
“小人肥口,君子肥身”出自《增廣賢文》,意為小人追求口腹之慾而君子卻追求修身。
陸平川自是聽出了王恆之這是拐着彎罵他“小人”,陸平川憋了一上午的火早已忍耐不住,幾乎立馬就想要挽起袖子和王恆之戰刀真槍的打一架。
就在這時候,謝晚春忽而咳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道:“你們繼續談,我忽然記起來早上忘了給王八八換水,我先回去了......”
說罷,謝晚春便頭也不回的抬腳出了門檻,鬢角插着的那支是石榴花樣式的紅寶石簪子在日光下珠光耀目,襯得她一頭堆雲般的烏髮黑得彷彿鴉羽。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紅羽紗綉遍地灑金牡丹花的長襖,素白的裙裾隨着她輕盈的步履輕輕一動,銀線綉出的暗紋猶如流水一般活了過來,潺潺而動,盡態極妍。
王恆之看着謝晚春背影漸去,這才沉下聲與陸平川道:“陸侯態度如此反覆,忽冷忽熱,未免有失君子風範。再者晚春如今已為王家婦,哪怕是為了她的聲譽,陸侯也更該自重才是。”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一雙黑眸直視陸平川,“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陸平川琢磨着這話,立刻就明白過來了:王恆之以為他態度反覆是想要吊著謝晚春不放,玩弄謝晚春的感情。
也是,如今這天上地下,大約也只有他和謝池春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平川憋了半天的火忽然無聲無息的就滅了,情不自禁的彎了彎唇角,挑了長眉,露出極其罕見的笑容,鳳眸瀲灧,神容猶如秋水長劍,極美極鋒利。
這一刻的陸平川就像是每一個獨揣秘密的頑童一般,既有得意又有竊喜,面上卻還是故作風輕雲淡的說了一句:“王大人想多了。”說罷,他低了頭,從容自若的撣了撣袖子,滿面微笑的抬步往外走去,把王恆之甩在了後面。
他出門時微微揚了頭,正好能看見灰黑色的屋檐小角猶如流水一般滑落下來的陽光,彷彿飛濺起水花一般在空中展開一團一團透白染金的花苞,透明的花瓣一片一片的碎開來。
陸平川的心情乃是前所未有的明朗:是了,現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誰在謝晚春身體裏,只有我知道!這一局無論是與誰下,我都是佔了先手的。
再說了,根據昨晚上錦衣衛的探聽,王恆之和謝晚春可是同房分床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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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縣丞的死因查明白了,賬冊也找到了,無論是陸平川還是王恆之都多少可以安心了些,剩下的事只需等欽差來了便是。
王恆之這幾日的心情卻一直不大好,因為陸平川似乎非常喜歡給謝晚春送禮,名義上卻只說是給人解悶——大到珠寶名器,小到草扎的蜻蜓蚱蜢,早早晚晚的往院子裏送,重不重複。
可送得多了,陸平川的心思,有心人多少也能摸着一點,只是礙於他素日的脾氣不敢講罷了。
謝晚春收禮的態度倒是十分自然,太過貴重的退回去,不喜歡的退回去,只把喜歡並且新奇的收下,偶爾還送點兒回禮過去。
這般一來,王恆之的心情就越發的糟糕起來了。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這般自己為何這般不高興,心裏想出幾個理由來卻又一個一個的駁了。
這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了七月初。
王恆之傍晚時候,坐在窗邊看書的時候,忽而見着有東西從窗外被丟進來,他不自覺的伸手一抓,看清了手中的東西后不覺就抿了抿唇,黑眸里隱約顯出幾分微不可查的笑意來。
那是個新鮮的紅桃,抓在手裏軟綿綿的,甚至能感覺到內中的軟肉和甜汁。
謝晚春笑盈盈的立在窗邊,手裏也拿了一個桃子,嘴裏玩笑道:“‘投我以桃報之以李’,你該回個李子給我才是。”她語聲清脆甜軟,就像是手中的紅桃一般。
天邊的餘暉徐徐照在她宣紙一般白且薄的面龐上,彷彿是胭脂不知不覺落在上面,溶開明艷的色澤。她抬眼望來,烏黑的眉睫不覺揚着,一雙眸子猶如秋水一般明澈,烏黑的瞳仁似染了一層薄薄的金邊,似是浸在水銀里的黑水晶,極是動人。
王恆之糟糕了許多天的心情不知怎的竟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應了一句:“下回補給你。”
謝晚春也不在意,很快便揚起下巴:“書有什麼好看的?今日七夕,你很該陪我出去逛逛呢。”
王恆之垂了眼,修長的手指仍舊按在書上,仍舊有幾分沉吟。
謝晚春卻徐徐加了一句:“聽陸侯說,稻縣的七夕晚上格外熱鬧,有很多新奇的東西,你若是不去,我便去找......”
還沒等謝晚春把“陸平川”的名字念出來,王恆之已經合上書頁,打斷她的話:“我去。”
謝晚春終於高興了,等王恆之出了門便上前挽住他,又道:“街上有賣面具的,等會兒我們也買兩個。”
王恆之大覺後悔可也不好甩開人,只得揉了揉額角,應一句:“隨你。”想了想,便又把謝晚春的挽在手臂上的手給拉了下來,牽在手裏,掌心相貼,十指交握。
謝晚春哼了一聲,用力搖了搖王恆之的手。
王恆之只得又抓緊了些,只覺得兩人交碰在一起的指腹、掌心皆是滾燙且灼熱,燒得一隻手麻麻痒痒。
他們二人牽着手到了街頭,沒走幾步,果是看見了謝晚春口中那個賣面具的貨郎。
那年輕的貨郎生得竹竿似的高瘦,手上和身上都提着好些顏色各異的面具,或是紙做的或是木做的,邊上圍着不少人,左右招呼着,顯是生意極好。
謝晚春拉着王恆之過去,手裏拿着幾個十二生肖的紙面具一個個看過去,嘴裏問了一句:“這些都是舊花樣了,今日七夕,可有應景的?”
那貨郎聽着這悅耳的聲音,抬頭一看不由呆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的道:“有有有!”他匆匆忙忙從最上頭拿下幾個面具,殷勤小心的遞過去,“夫人且看,這裏有牛郎、織女、還有老牛的面具.......七仙女的也都是備齊了的。“
謝晚春猶如玉雕的長指徐徐的在這些面具上面掠過,看上去幾乎比面具上糊的紙還要的透白,她挑了一會兒,頗有幾分猶豫,便又叫了王恆之來看:“要不我們一個織女,一個牛郎?”
王恆之掃了眼,雖覺得這面具有些粗糙但也算是新奇,便點了點頭:“也好。”
那貨郎笑嘻嘻的奉承着他們:“我再沒見過您兩位更登對的了,一站這兒,我這兒都亮堂起來了,眼睛差點都不敢眨。可不就是像牛郎織女一樣,天造地設的一對!”
謝晚春丟給他一塊碎銀,頰邊梨渦淺淺,嘴上卻道:“可不敢當,牛郎織女一年一會,我和我家相公還要朝朝暮暮呢。”
貨郎忙着低頭找錢,謝晚春卻直接帶上了牛郎的面具,然後動作迅速的把織女的面具丟給了邊上的王恆之,拉着人便往街裏面去。
王恆之手裏拿着面具,耳尖微微有些紅,壓低聲音道:“這是織女的。”
“是啊。”謝晚春帶着牛郎的面具抓過頭來,笑着道,“牛郎是孤兒,織女是天上仙女兒,可不就跟我們似的?幸好我運氣好,不必去偷你的衣衫。”
王恆之只覺得心頭一軟一熱,沒等他回過神來,那個織女的面具就已經被謝晚春扣在了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