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30.31
晚上的時候,謝晚春抱着一盆劉叔特意給她選的玉簪花去找王恆之,順便興緻勃勃的把今日聽到的說了一遍。
王恆之聽完后抿了抿唇,輕輕的闔上眼,半響才應聲道:“薛夫人並不是離開了,而是死了。五年前,正值天降大雨,懷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竟是難產。薛縣丞跑遍全縣、跪地磕頭,也沒找到個願意幫忙的穩婆,後來只能跑回家裏,眼睜睜的看着薛夫人一屍兩命。”
謝晚春這才有些恍然:梅香看着只有七八歲的年紀,五年前必然沒有記事,王媽說起已故的薛夫人時大約也不過是隱晦的說一聲“去了”,所以梅香才迷迷糊糊的以為這位夫人是離開了。
王恆之此時微微嘆氣,開口道:“首輔大人素來厭惡貪腐,但有貪官必是殺一儆百,可卻常常是殺而不止。京中尚且如此,到了江南這個地界,清官遠比貪官更難做。”他的語聲輕而冷,似窗外輕紗一般緩緩籠下的月光,無處不在,“薛縣丞考了十多年,才考中了個同進士,然後被派到這裏做縣丞。他那時候還年輕,只帶了妻子和幾個老僕,一心想要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結果,稻縣從衙役到知縣,各個都貪,只他一個不貪,只他一個被排擠在外頭。就連那些最‘樸實’的百姓也生怕會因為與他打交道而生出事端,不敢與他有太多往來。只有薛夫人一個知道他、支持他,開了菜地,自種了菜補貼家裏。只是最後,她也死了。”
謝晚春也漸漸收斂起面上調笑的神色,她幾乎不能想像——當那個那初出茅廬、一身傲骨的薛縣丞跑遍全縣卻找不到一個願意伸出援手的人,走投無路,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愛妻帶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兒含恨而死,心中又是何等的感受?
他一心只為百姓,可又有哪個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裏?
先有國才有家,可倘若家破人亡,當真還有人肯堅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
王恆之也沒有再拖沓,直接說了下文:“現下這個宅子,便是薛縣丞後來買的,他也學着那些人一般去貪去搶,買了新宅修了園子,只是再沒有娶妻生子。因薛縣丞後來‘洗心革面’,陳知縣又馬上也要高升他處,於是陳知縣便有意提拔他,還把他引見給了知府大人。後來,薛縣丞發現縣中每年交上的銀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細心查探才發現最後那銀子最後竟是流入了京里。然後,他才密告上京。”
薛縣丞已死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查出幕後真相而卧薪嘗膽,還是中途醒悟后決然上告。
他終究是帶走了所有的秘密,只除了那些賬本。
謝晚春從榻上起身,走到他身側,輕輕的握住他的手,語調不知不覺間柔了下去:“你是想要在吳御史來之前,順着薛縣丞的賬本挖出那些從江南官場直到京城連成一線的貪官?”
王恆之並沒有隱瞞的意思,徐徐點了頭:“是,無論是吳御史還是靖平侯,他們實際上還是為皇上做事,他們心中最要緊的事就是找出齊天樂。江南官場已然爛的有如爛泥,真要查起來,必然是一場大地震——皇上那頭最怕麻煩,恐怕還沒下決心。所以,我才要趁着吳御史沒來,先查明薛縣丞的死因,找到賬冊,找到那些貪官,揪出他們在京城的保/護/傘。”
謝晚春瞧他一眼,眉梢微微抬了抬,忽而狀若無意的問道:“找到后全殺了?”
王恆之微微頓了頓,搖頭苦笑道:“還不至於,水至清則無魚,總有些是似薛縣丞那般被迫的。該殺的要殺,該罰的要罰,該放的自然也要放。”
謝晚春忍不住笑起來,上前摟住王恆之的脖子,躲在他懷裏笑:“這要是換做周大首輔,必是要全殺了乾淨的。反正天下愛做官的多得是。你還真是......”她把頭埋在王恆之懷裏,咬着唇,意味深長的道,“真是心軟。”
周雲和王恆之皆是年少高才,世間難得的才俊,但或許是因為這兩人的出身不一樣,他們性情和處事上都不大相同。
周雲乃是庶子,雖有胡三通這個舅舅幫襯一二,但從小時起便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冷眼。他本人卻彷彿林間翠竹,百折不撓,依舊筆直蒼翠。直到周雲十八歲得中狀元,拜薛老太傅為師,這才算是揚眉吐氣。很多認識周雲的人都說周雲心思縝密、處事圓滑,與薛老太傅這個老古板大不相同,乃是個天生該混官場的奇才。
可實際上,謝池春看得分明:周雲的骨子裏遠比薛老太傅還要古板嚴苛。
周雲此人不要名不要利,甚至不要高官厚祿,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過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所以,擋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看見一個貪官酷吏便要殺一個。
有時候,周雲這種人比貪官和酷吏更要可怕。不過他確實是君上手中一柄絕好的刀器,所以謝池春才會將他拉到首輔的位置上,替她壓制那些反對自己攝政的人。
比之周雲,王恆之反倒有種大道直行的坦然和寬容,某種程度上,更加合謝晚春的心思——貪官是殺不盡的,清官是難做的,江南官場雖然已經爛的一團泥可事情總是需要有人來做,全殺光了自然不行。
王恆之全然不知謝晚春肚中的心思,先是把懷裏的人推開了一些,然後才輕聲問道:“你少時在宮裏,大概是見過齊天樂的,依你看法,今日的事可是他的手筆?”
說罷,王恆之的目光靜靜的落在謝晚春面上,似乎要看出什麼來。
謝晚春怔了怔,心裏頭忽然有些紅杏出牆的緊張感,可臉上卻還是端出一幅細思的神情,斟酌着回答道:“應該是他。他就是那種,額......心氣兒特別高,你和他搶杏子吃,他就偏不給你,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臉上的那種人。不過很久沒見了,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他未必還和以前一樣。”
王恆之那雙黑沉沉的眸子似是端詳着她,彎了彎唇角,頗有深意的道:“聽你的話音,倒是很了解他。”
“小時候玩過幾回罷了。”謝晚春才不想和他討論齊天樂,含含糊糊的唔了一聲,很快就轉回原來的話題:“對了,周縣丞的死,你們查出什麼了嗎?”
“還沒,”王恆之從從容容的回了原來的話題,“靖平侯已經開始排查當日當職的錦衣衛,不過依我看應該不是錦衣衛那頭出的問題。”
說罷,王恆之起了身,慢慢的渡着步子到了桌邊,伸手端起茶壺和茶杯:“六個茶杯,只有一個有毒,你說兇手如何確定周縣丞一定會拿那個有毒的?”
謝晚春挑了挑眉,與他抬杠道:“人總是有點習慣的,有人習慣左手寫字,有人習慣右手寫字,薛縣丞看似是順手一拿,可未必不是受習慣影響。”她語聲不緊不慢的總結了一句,“人對面事情所作出的選擇,看似無意可實際上大多都是受習慣或是喜好的印象,看似無意,實則必然。”
“好,那就假設對方非常了解薛縣丞,知道他一定會拿起那個茶杯。那麼他怎麼能確定薛縣丞早上起來就會喝茶?我已問過錦衣衛的人,按照薛縣丞一貫的起居習慣,他並沒有早上飲茶的習慣。”王恆之若有所思的拿着茶杯轉了轉,修長白皙的手指比在青瓷的襯托下白膩而柔潤,輕輕的道,“只在一個茶杯上下毒,看上去十分精妙,可這種殺人手法實在缺少精準性——如果薛縣丞今日打算換個茶杯喝茶,如果薛縣丞早上不喝茶.......只要薛縣丞晚死半個時辰,那麼我們已經和薛縣丞對面商談,賬冊或許已經到了我們手中,再死人也晚了。”
“唔,被你這麼一說,說不得你還真是撿了一條命。”謝晚春咬了咬唇,忽然眼睛亮亮的笑起來,“要是你和薛縣丞坐在一起喝茶,說不得就正巧挑了那個茶杯,然後一命嗚呼了。”
這般一說,兩人都失了喝水的興緻,甚至都不想在薛府住下去了——倘若兇手真有無聲無息給茶杯下毒的本事,說不得什麼時候一時興起,真把他們也給毒死了。
謝晚春想了想,為了彌補自己的烏鴉嘴,只得將功補過的接着道:“其實,我覺得也可以去問問廚房的王媽薛縣丞昨日裏吃過什麼。倘若昨夜裏他吃過過辣或是過鹹的東西,早上起來必然會覺得口渴——這倒是能解釋為什麼薛縣丞一早起來就去喝茶。”
王恆之看了看外頭的夜色,見庭外月光如洗鋪滿一地,不免搖了搖頭,委婉的勸說了一句:“明日再去吧,這時候,廚房那邊怕是早就歇了。”
謝晚春卻湊過來,眨巴眨巴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走吧走吧,我給你做點好吃的。”
王恆之雖抿了抿唇並未說話,可他看向謝晚春的目光卻充滿了懷疑:看謝晚春那愛挑剔、窮講究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謝晚春卻是一臉鎮定的回視王恆之,一臉的迷之自信,有道是“一招鮮吃遍天”,她可是用這招哄過好些人,百試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