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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后,王嬌從火車站直接奔去瑞芳家。“喂!給我介紹個男朋友。”

瑞芳正擦口紅,被這話震得口紅塗到腮幫子上。狐疑地從鏡子裏看王嬌,“你腦子瘋掉啦?還是吃錯藥啦?”

“沒有。”

“是不是去北京受了大刺激?”瑞芳很了解地笑道。

王嬌點點頭,在老友面前她從不需要偽裝堅強。瑞芳正在戀愛,對象是郵局司機,油水很足的一個職業。現在瑞芳上班都不騎自行車也不坐公交了,而是由司機老趙每天開着綠色的郵局貨車接送。很拉風的!有一次去淮海路看電影,王嬌也榮幸地坐了一回專車。

老趙很能幹也很疼瑞芳,每個周末都去准岳母娘家洗衣服做飯打掃房間。若說缺點,就是年紀大了一些。瑞芳今年27,老趙是38,而長相看起來似乎比實際年齡還要大。主要是脫髮厲害。

第一次見面,王嬌差點叫他“叔叔”。

但瑞芳不在乎:“長相算了屁呀!能當飯吃嗎?等五十歲以後,男的基本都長得一個樣,全是小老頭。誰看得出來你年輕時美不美?其他我不管,只要有房子,把工資給我花,對我好就行了!”

年少時經歷的劫難,總會對未來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瑞芳問她:“想找什麼樣子的?”

王嬌:“濃眉大眼,個兒高的。”

瑞芳看過容川的相片,利利落落高高大大的一個北方男人。她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濃眉大眼的在上海灘好找,個子高的恐怕困難。這樣,我先幫你找着。不合格的,從我這裏就直接刪掉。”口紅抹到一半,忍不住問:“個子矮點的沒關係伐?”

一周后,王嬌開始了一段漫長又荒誕的相親生活。瑞芳太“紅娘”了,基本一周安排王嬌相親兩到三次。也不知這麼多男人她是從哪裏挖出來的。先是服裝廠工人,然後是郵局工人,再然後就是幹什麼工作的都有了。瑞芳很牛,找的都是濃眉大眼的男人。有一天,王嬌上下午各相了四個。回家后,電匣子裏的相聲正說到“濃眉大眼”,王嬌聽后差點吐了。

晚上,瑞芳來找她,說又給她找了一個,見面時間定在明天下班后。

王嬌揮揮手:“不想去了。”

“為什麼?”

“頭疼。”

瑞芳也挺着急的,問她到底想找什麼樣的?再照這麼找下去,整個上海灘未婚又濃眉大眼的男人都要相一個遍了。“王阿嬌,你太挑剔了!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不都是濃眉大眼嗎,有什麼區別?告訴你啊,再這樣下去,你只能去和已婚男人相親了!”

怎麼沒區別?區別大了!王嬌眼前忽然晃過紀北平的臉。

也是奇怪,自從回到上海,王嬌總夢到他。

在北大荒白茫茫的天地間,他站在不遠的地方。風雪中,俊朗的五官格外清晰。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漆黑眼眸地望着她。

他目光穿過風雪,堅定地落在她臉上。神情肅然,似乎等待着什麼。

大概是對挑剔的報應。最後,王嬌跟自己工廠中一個小眼睛個子也不高的男人戀愛了。戀愛確定的過程也比較啼笑皆非。那天下班坐公交車回家,前座一個男人總是回頭看她。下車時,那個男人也下車了。王嬌不像一般女孩,被男人跟蹤會害怕。開玩笑!她可是和小狼搏鬥過的女人。

“儂老跟着我幹啥?”她回身問。淡淡口吻,卻還是把那男人嚇一跳。

“我,我……”

“儂是結巴?”

“不是……”

“不要跟着我,曉得伐?不然掃把插你屁眼裏!”恐嚇完,她轉身往前走。男人卻叫住她:“王阿嬌同志。”

“儂認識我?”

男人跑過來,滿臉通紅地塞給她一張紙條,然後轉身跑開了。打開紙條,上面工工整整地寫着:你好,我是七車間的沈路偉。家住……王嬌覺得這人挺逗,直接把家庭住址寫在上面,不怕她晚上去幹事啊。

轉念一想,她一個女的,生的也不強壯,就是告訴她保險柜放哪兒了,也搬不動。

沈路偉是王嬌的同事,但她對這人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沈路偉似乎對她很熟悉。什麼廠子裏詩歌比賽,王嬌得了二等獎;舉辦跳繩比賽,她得了第一名;每天都坐10路公交車上班;甚至連王嬌愛吃茄子和土豆都知道。

“暗戀你啊。”瑞芳聽后忍不住笑道。

“你覺得他怎麼樣?”王嬌問。似乎在看人這件事上,女孩總是喜歡問閨蜜意見。

“雖然眼睛小點,個子也不高,但也不至於到難看的地步。白白凈凈的,而且人也蠻大方。還行吧。對了,他今年多大?”瑞芳問。

“比我小四歲。”

瑞芳撇撇嘴,拿出經驗之談:“這麼小哇,不好不好,年紀小不會疼人,你等於找了個兒子。”那個年代,男人比女人小四歲感覺就了不得了。“那他家條件好不好?父母親戚里有沒有小頭頭?”

“他舅舅是我們廠供銷科副主任。”

瑞芳一拍手:“可以試一試!”

****

其實王嬌也沒搞清楚自己怎麼就同意跟沈路偉談戀愛了。大概是那天他塞紙條的舉動讓王嬌回憶起少女時代被人追求時的美好場景,亦或是,她只是想談戀愛,然後這個人就出現了。還有一點,沈路偉比較年輕,估計不會那麼著急結婚。

也不能叫戀愛吧。

就是一起吃吃飯,逛逛街。上海男人有情調。周末時,沈路偉會請王嬌看電影,看話劇,偶爾去公園劃劃船。

沒有接吻,也不拉手,如同普通朋友。所以花銷是AA制。今天沈路偉掏錢,明天王嬌再用別的方法還給他。

賬算清楚,王嬌心裏覺得踏實。

沈路偉年紀小,很多事似乎還不懂。但有一點他明白,戀愛時男女應該親密親密再親密一點。然而,每次到關鍵時刻,王嬌就躲開。想拉手都不行。有一次沈路偉急了,說:“搞什麼搞啊,咱倆現在到底算什麼?不讓親嘴我可以理解,但你是我女朋友呀!拉拉手總可以吧!”

“今天不行,下次吧。”王嬌避重就輕。

沈路偉叉腰,似乎氣的不行,可又拿王嬌沒辦法。他體型瘦小,用強的根本打不過王嬌。最後沈路偉嚶嚶地哭了。當時在大街上,路人都往這邊看,然後指指點點。王嬌越勸沈路偉,他哭得越厲害。王嬌無可奈何。那一刻,忽然想到,要不分手吧。她真沒興趣給一個大男孩當媽。

而且,幾個月過去了,她發現自己真喜歡不上他。

怎麼努力,怎麼狠心,也不行!

真的,不喜歡。

就這麼拉拉扯扯地又過了兩個多月,王嬌終於下定決心跟沈路偉說了分手。比較意外的是,沈路偉反問一句:“什麼叫分手?”

王嬌不知道他是裝的,還是真不知道,畢竟那個年代只要談了戀愛,基本最後就會結婚。不像幾十年後,戀愛和結婚是兩碼事。王嬌想了想,用盡量簡練的語言說:“分手就是分開,咱們倆不是戀人了。”

“就像離婚一樣?”沈路偉想了想,然後問。

王嬌點頭:“差不多。”

然後,沈路偉半天沒說話。王嬌以為他又得哭。手紙和勸慰的話都準備好了。結果,不知道沈路偉是覺得無所謂,還是反射弧太長,最後推着自行車轉身走了。後來的幾天,他都沒來找王嬌。王嬌長舒一口氣,還以為沈路偉得糾纏自己一段時間呢。

“呸!人家糾纏你?以為自己是七仙女啊。”瑞芳指着她鼻子罵道,“你呀你,沒見過比你傻的了。沈路偉他家多厲害,叔叔嬸嬸舅舅舅媽全是小領導。別人想攀還攀不上!你可倒好,到嘴的鴨子,飛了!”

“這麼捨不得,要不介紹給你?”分手后,王嬌只覺一身輕鬆。她告訴瑞芳,自己跟沈路偉一點共同語言都沒有,而且三觀也不一樣。沈路偉是獨子,連換燈泡都不會。膽子也小,上次車間跑過一隻老鼠,他叫喚的比女工還厲害。這樣的男人,她要來做什麼?

而且,王嬌想參加1979年的高考。總出去玩對學習沒好處。

四月某一天,王嬌正坐在屋裏看書。落下忽然傳來一陣叫罵:“王阿嬌,儂出來!你個小色賽點(十三點)!”

雖然上海話說得不好,但王嬌聽出來這人在罵自己。

她掀開窗帘一角,然後看到樓下聚集了六七個面容陌生的婦女。一人手裏提着一個破籃筐,裏面裝的似乎是垃圾。

就是傻子,也知道這幫人是來打架的。可王嬌根本不認識她們。

“儂們是誰呀?”鄰居李阿婆看不過去。在上海,公開這樣叫罵打架的人其實很少。有辱市容啊。

帶頭的婦女說:“儂不要管,叫那個王阿嬌下來,我們有話問她!”

點名道姓,定是有備而來。

王嬌抄起一根晾衣棍走了下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倒要看看這幫人是何方妖孽。

帶頭的女人居然認識王嬌,見她走出來,就指着她鼻子問:“呵!儂出來啦。呸!”

王嬌還算理智,忍住用棍子打人的衝動,問婦女:“你是誰?找我做什麼?”

“我?我是沈路偉的媽媽!”

王嬌看着面前趾高氣昂的婦女,慶幸自己沒與沈路偉一直交往下去。這樣的婆婆,會殺人吧?她也終於明白沈路偉為何比一般男生懦弱。據說父母越強勢,孩子越懦弱。王嬌強壓怒火,盡量給面子地說:“原來是沈阿姨,找我事嗎?”

“呵!瞧你無辜的樣子,難怪把我兒子騙的團團轉。”

“騙?”王嬌冷笑,“我騙他什麼了?”

沈媽叉腰,對周圍鄰居說:“你們評評理呀,她騙我兒子感情。借談戀愛的名義,讓我兒子給她衣服,買吃的,還帶她去逛公園,逛商場。然後,把我兒子油水榨乾了,又提出分手。你們說說看,世上哪有這麼狼心狗肺的人?就是狐狸精也不能這麼干那!”

“哎呀,這麼做可不對。”聽完這番話,周圍鄰居開始竊竊私語,指着王嬌,表情輕蔑。“沒爹媽的孩子就是不能要,沒規矩的!”

“哎呦呦,太壞了!”

沈媽洋洋得意。王嬌用棍子指指她臉,“你等着!”然後快速跑回樓上,不一會又跑下來,手裏抱着一摞紙盒子,往地上一扔:“還給你!這些都是你兒子的。是,他給我買過衣服。一件開司米毛衣,一件上海服裝二廠出的花襯衫。還有一條藍色針織圍巾。今天,我一件不落的還給你。”

家屬中,一位婦女趕緊跑過來把東西收走,盒子打開看一眼,然後對沈媽點點頭。

其實王嬌不想撕破臉皮。或者,不是以這樣的方式撕破。因為太噁心了。但是,她不允許別人這麼欺負自己。對方一個人也好,十個人,一百個人也好,她不怕!她要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

“沈阿姨,既然您把話說到這份上,這個虧我不能一個人吃。跟您兒子好了幾個月,您知道我給他買過什麼嗎?在大商場,我買了一件馬海毛的圓領黑毛衣給他,價格25元,相當於我一個月工資。我還給他買過一條卡其布褲,香港來的,一條30元。還有,帽子,圍巾,手套。”

“你胡說!”沈媽強裝鎮定。

王嬌冷冷地回擊:“不信嗎?要不要我把發票拿給你看。”指指那些圍觀鄰居,“張嬸,李阿婆,許阿婆,張伯伯,你們一個也不許走。我這就上樓去拿,讓你們看看到底是誰佔了便宜!誰花錢多!誰欺負了誰!”

沈媽一看王嬌玩真的,一下子慌亂了。身旁一個小眼睛的胖女人突然指着王嬌背影高喊一聲:“打死她!”然後,那些婦女一起衝過來把王嬌圍在中間。有人抓她衣服,有人扯她頭髮。王嬌拚死掙扎,手裏的棍子被人踢走,籃子裏的垃圾倒在她頭上。沒有棍子,王嬌還有指甲,抓傷了一個又一個。她覺得自己已經徹底變成了瘋婆娘。見人抓人,見神抓神。

臉上好疼。

哎,哪裏還有臉呢......

混亂中,不知是誰一腳狠狠揣在王嬌肚子上。她跌倒在地,那群婦女瘋了一樣撲過來。王嬌忽然想到了容川。她放棄了掙扎。死了算了!然後去找他。

似乎是一瞬間,罩在頭上的黑暗忽然消失,陽光重新映在她臉上,她睜開微疼的眼,看見了湛藍的天空,灰色的樓群,還有一抹高大的像雕塑一樣的背影。

周圍響起一聲又一聲的慘叫。

鄰居們高聲驚呼:“媽呀,殺人啦!”

似乎有多人跌倒在地,一陣一陣的哀嚎,以及拳頭狠狠揍在皮肉上的聲音。

然後,那抹高大的身影用極冷極兇狠的聲音警告道:“滾!都他媽滾!別讓老子再看見你們!如果再來這一次,老子捅斷你們腸子!”

再然後,世界安靜了。

王嬌雙手撐地,勉強坐起來。身上,臉上,嘴上,每一處都是火辣辣的痛。她看到那抹影子慢慢向自己走來。他蹲下來,想看又不敢看她。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深切的悲傷和憤怒。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猩紅色,像一頭憤怒的狼。

“阿嬌……”

王嬌眼睛模糊了,心底的委屈能把全世界吞沒。“北平……”

北平,你怎麼才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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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獻給七零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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