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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辦得莊重又溫馨。新郎官是軍人,來了一些領導,所以大家沒敢鬧騰。直到證婚人講完話,一對新人給各桌敬完酒,領導起身離開后,宴廳里才終於有一種婚禮該有的熱烈盡頭。知青們和新郎不熟,加上人家是軍人,不敢大鬧他,就自己人跟自己人鬧。嬉笑怒罵的樣子,彷彿一瞬間又回到從前在兵團時。
“哎,我們都老了……”黃小芬嘟囔道。幾杯酒下肚,眼睛迷離起來,舌頭也大了。問王嬌,“阿嬌,你搞對象沒?”
“還沒。”
“為啥不搞?還想着容川啊。”
“不是……”其實王嬌也不知道自己為啥不搞對象。廠子裏也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她試着見過幾個,也試着交往,可約會超不過兩次,她就煩了。那些男人好像也不怎麼喜歡她,覺得她太過冷淡,沒意思。
那時戀愛,基本談半年或者幾個月,就要開始討論結婚事宜。
一想這兒,王嬌說不清為啥,心裏特別害怕和恐懼。
這時,鄰桌几個男知青走過來敬酒,“來,姐妹們,好久不見啦!大家碰一杯,碰一杯。”他們走後,又來了一波,然後又是一波,最後,是張強,春生和北平一起走過來。王嬌靜靜地看向北平,發現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說容貌,而是氣質。從前的他總像個沒長大的少年,強勢,倔強,幼稚,還有那一點就着的暴脾氣。
現在不是了。王嬌看着那眉,那眼,那嘴角微微上揚的雙唇。曾經的桀驁已被時光柔和,變得從容淡定。
也許是曾經太熟悉,只一個微笑,她就能看見他現在所有的改變。
北平端着小酒盅,挨個與女知青們碰杯。比較熟的就問一句“最近怎麼樣?”不熟的就只碰碰杯。剛才王嬌聽黃小芬說了,北平現在在稅務局工作,很穩定,待遇也高。他也有女朋友了,一個舞蹈團的首席,很年輕的一個女孩子,二十齣頭,個子高高瘦瘦,長得非常漂亮,與北平天生一對。
他們已經訂婚了!黃小芬說。
看着北平手中的酒杯越來越近,王嬌心裏忽然開始緊張,手不自覺的顫抖。
然而,想像中他的問候並沒有來臨,兩隻酒杯只是輕微一碰,甚至王嬌都沒有感覺到那碰觸,北平的酒杯就挪開了,然後與劉愛玲相碰,問:“怎麼樣,男孩女孩啊。”
聲音也不再也是曾經少年般的趾高氣昂,而是成熟男人的低沉。
“我哪裏知道?又沒長透視眼。”劉愛玲笑道。
北平半開玩笑道:“那不對呀,都說酸兒辣女,你這個做媽的心裏應該有數。哪能像現在這樣糊裏糊塗的。”
劉愛玲捂嘴笑道:“哎喲,看不出來你一個大男人還挺了解這個。怎麼著,是不是也快結婚了?”
這時其他知青一起起鬨問,北平什麼時候結婚呀。
北平抿一口酒,淡定地說:“明年吧,不是六月就是九月。”指指桌上的人,也包括王嬌,“到時候大家都得來啊!”
重新坐下后,幾個女生開始熱烈討論北平那個會跳舞的小女朋友。“哎呦!人家可厲害了,前幾天還出國了,去那個英國,法國。好像還拿了一個什麼舞蹈大獎。”
“聽說她家世也好,媽媽與北平的媽媽是老朋友。書香門第。”
“哎,啥也別說了。人家是門當戶對!”
“沒錯,那句戲詞怎麼唱的?天造地設的一對!”
這時,黃小芬再次撇過頭來用大舌頭問王嬌:“你到底找不找對象?如果找,我們廠子有一個電工李師傅。年紀雖然大點,但是沒結過婚,人也憨厚老實,做飯做的可好吃了。要不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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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早,王嬌自己一個人走出飯店。深秋的下午格外寧靜。天空是淡淡的橙黃色,太陽似乎掛在很遠的地方。冷風撲在臉上,小刀子一樣。她搓搓手,把圍巾又往上提了提,蓋住半張臉。
“阿嬌!”身後有人叫她。
王嬌回過頭,驚訝地看到了張小可。
小可外面只套了一件棉大衣,裏面還穿着為婚禮特意訂做的紅毛衣。頭髮燙成大卷花,腳下穿着新買的黑色皮質高跟鞋。臉抹得很白,臉蛋塗了紅紅的腮紅。口紅也是大紅色。
這裝扮不適合她。王嬌心裏想。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不過,卻也是獨一無二的喜氣洋洋。王嬌想起曾經看過的那些照片。家裏幾位女性長輩好似結婚時也都是這樣的裝扮。似乎不這樣“折騰”一下,就不是新娘子了。
小可拉着王嬌的手,眼眶裏閃動着激動的淚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剛才賓客太多,她照顧不過來。其實這麼多老朋友中,她只想跟王嬌好好說說話。
王嬌似乎明白小可的心。反握住她的手。漸漸的,兩人的掌心生出一絲暖意。
小可問:“你回上海過的咋樣?工作順利嗎?”
“挺好的。”
“房子呢?有了嗎?”
“有。”
“你舅舅還那麼厲害?”
王嬌微微一笑,用玩笑的口吻說:“他老了,想厲害也厲害不起來了。”大致講了回上海后的生活,才笑着說;“倒是你,結了婚以後,是繼續跟父母一起住,還是隨愛人去部隊?”
小可的丈夫是江蘇人,在北京沒戶口,沒房子,也沒錢。
“先跟父母在北京生活一段時間吧。以後的事,還沒想好。”她笑着說。
那個年代,人們最看重的是品德和工作。房子,票子,地位,雖然重要,但也沒重要到影響結婚的地步。
她們倆站在路邊聊天,一個人推着自行車慢慢走過來。小可眼尖,一眼看到他,“北平!你咋出來了?”
“家裏有點事。”北平淡淡地說。看了王嬌一眼,很淡的。
小可擺出生氣的樣子:“得了,我還不知道你?一定是嫌棄我家的酒不好喝!”拉拉王嬌手,揶揄說:“北平在稅務局工作,福利特好。國慶節時,一人發了一瓶茅台呢!”
王嬌瞪大眼睛看向北平。
直到此時,北平臉上才露出些許如從前一樣的靦腆,“別瞎說,哪家單位發東西發茅台啊。阿嬌,你別信小可的,胡說八道呢!”
這一聲輕輕的“阿嬌”似乎讓一切又回到了最初——那個誰也帶不走的純真年代。
王嬌問:“稅務局工作忙嗎。”
他笑着答:“還行,就那麼回事。你呢,聽說回上海了,做什麼工作?”
“一個紡織廠。”
“福利好嗎?”
“還行。”
“有地方住嗎。”
“有。”
“原來的老房子?”
“是。”
然後兩人一同沉默。其實分開的並不久,但就是再無多餘的話可說。冷風像刀子一樣撲在眼睛裏。王嬌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她與他,終成陌路人的感覺。
張小可笑着問;“北平,你也快結婚了吧?”
“嗯。”
“到時候別忘記請我們吃飯啊。”
北平笑的很燦爛,“那怎麼能忘。”然後看向王嬌,“到時候給你們寫信。”
王嬌脫口而出:“包一個大紅包給你。”
北平愣一下,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凝結在一起,然後又悄無聲息的融化。他哈哈大笑。“一言為定。”然後騎上自行車與她們告別。直到他高大身影消失在街巷盡頭,小可才對王嬌說:“阿嬌,別怪我多嘴,你看我們大家都有歸宿了,就是北平這麼桀驁不馴的人也有了愛人,你……”
“我也會找到的。”王嬌把臉埋在厚厚的圍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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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嬌還沒起床,就有人站在外面“咚咚”敲門。
“姐,開門呀,是我。”
王嬌睡眼惺忪地打開門,然後看到門外笑臉盈盈的容慧。她笑着走進來,給了王嬌一個大大的清晨擁抱。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刷牙時,王嬌問。
“春生哥告訴我的。”
“噢……”王嬌吐掉牙膏沫子,嘟囔道,“你倆現在走的挺近,有沒有發展的可能?”
容慧正幫王嬌收拾行李,聽見這話,羞得一跺腳,“姐,你要是再亂說話,我可急了!”
王嬌嘿嘿笑。看來這事有門兒。
收拾好行李,兩人坐上公交車去往容慧家。
這次來北京前,王嬌打了一個長途給徐媛,說自己要來北京參加婚禮。徐媛當時就說別住招待所,住家裏,被褥都是現成的。電話那頭,王嬌沉默了一瞬,然後說“阿姨,不用了,我還是去招待所吧。”徐媛心思敏銳,明白王嬌拒絕的真正原因,她不勉強。只說,第二天一定要來家裏吃頓飯。
進門時,徐媛已經開始準備午飯了。容慧把行李放好,轉身就鑽進廚房離幫忙。王嬌也跟着走進去,然後不出所料地被徐媛“轟”出來。徐媛倒了一杯熱水給她,“命令”她,除了廚房,這屋子哪裏都可以去。
其實王嬌不怕獨處,這麼多年過下來,早適應了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沒有電話的三無生活。下班回家吃完飯,就是坐在床上看書,偶爾聽聽電匣子,生活平淡也悠閑。但是這裏不一樣,這是容川的家,回到這裏,很多記憶也跟着一起回來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向那邊望去——
容川房間的門敞開着,深秋的陽光掃過樹葉斜斜地映進屋中,滿室金黃的明亮。
彷彿有一根線橫在中間,王嬌慢慢站起身來。
她總要面對的。
本以為走進屋中的那一刻,自己就會控制不住的開始大哭。然而,並沒有。王嬌甚至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心緒很平靜。悲傷有一點,但更多的是感慨,彷彿走進回憶里,容川還活着,會突然從哪裏竄出來,從後面緊緊抱住她。
屋中陳設與從前無異,除了日曆牌上寫着“1978年10月”。王嬌站在窗邊。秋日天高氣爽,目光飄遠,她看到了連綿起伏的西山。
他說過,這扇窗是全京城位置最好的一個。“燕京八景中的‘銀錠觀山’知道吧?以後呢,你就不用去后海的銀錠橋了。站在我屋裏,天氣好時,一樣能看到西山。”
“所以……”她故意不說後面的話。
他嘿嘿笑,得意洋洋地補全這句話:“所以,嫁給我你賺大發了!親愛的王阿嬌同志。”
收回目光,也收回思緒。此刻感激多於悲傷。那麼好的一個人,遇到遇到終究是她的幸運。無意間瞥一眼樓下,卻意外看到了紀北平。他穿着軍大衣,扣子沒系,露出裏面的深藍毛衣。他站在一棵老槐樹旁,正低頭點煙。似乎是感受了她的目光,他驀地抬頭,王嬌想躲也來不及了。兩人無聲對視幾秒,然後王嬌先友好地揮了揮手。
北平叼着煙,細細看了她幾秒。然後也揮了揮手,懶洋洋的。
這倒是蠻像從前的他。
對無關緊要的人,採取無關緊要的態度。
一陣風起,樹影搖擺間,一位身姿俏麗的長發女孩挽着沈雪梅的胳膊從對面單元樓里走出來。北平看見她們,回身說了一句什麼。女孩甜甜一笑,似乎點了點頭,然後三個人一起向大院外走去。
“是何莉莉。”身後,容慧忽然說。
王嬌嚇了一跳。這丫頭什麼時候跑過來的?
容慧踮着腳尖很八卦地探出身子看了看,然後回頭對王嬌說:“何莉莉是跳民族舞的,長得漂亮吧?”
“嗯。”這一點王嬌不可否認。那樣女孩就如明珠一般。往那一站,就是一道風景。
收回目光,容慧聳聳肩,帶着一絲輕蔑的態度說:“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小時候看紀北平挺各色,還以為會喜歡什麼不一樣的女人。結果,無非落入俗套,喜歡的還是那種家室好,身世清白,長得漂亮的大美女。切——”
“容慧——”徐媛站在廚房裏喊,“家裏沒有醋了,下樓去副食店打一點來。”
“來啦。”容慧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王嬌站在一束陽光里,忽然不敢回頭看窗外了。從黑龍江回來后,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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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容慧找了個理由跑出去玩。
屋子裏就剩下了王嬌和徐媛。
王嬌心裏忽然開始焦慮和不安。自從來到北京,被人詢問最多的就是感情話題。彷彿她不結婚,不找對象,不談戀愛,犯法似的。然而,徐媛壓根沒提感情的事,只問王嬌工作和舅舅的情況。然後,從衣櫃裏拿出兩件馬海毛的毛衣。
一個高領,一個低領。一個藍色,一個白色。都是她親手織的。
“謝謝阿姨。”王嬌穿着新毛衣,眼眶濕潤了。
徐媛眼眶也濕潤了,兩個女人,一個失去了兒子,一個失去了愛人,那種痛,沒有誰比誰少一點。徐媛摸着王嬌的頭髮,帶着母親的溫柔和不舍,“回到上海后,要好好工作,以後每年春節都來北京過。這裏就是你的家。”
王嬌重重點頭。
幸運,還是不幸,有時真說不清楚。
容慧從副食店買了一袋江米條和四塊綠豆糕,還有一包炒花生米回來留給王嬌坐在火車上吃。吃過晚飯,徐媛,容慧送王嬌去火車站。等車時,一輛軍用吉普停在她們面前。北平從車上跳下來,看着王嬌,又看看行李。明白了,眼中晃過一絲不舍:“這就走了?”
“嗯。”
“我送你。”說著,他作勢彎腰去拿地上的行李。
“不用了,北平哥。”容慧學着何莉莉甜甜的強調。剛才吃飯時,容慧已經惟妙惟肖地學了很多何莉莉說話撒嬌時的樣子,看得王嬌雞皮疙瘩落一地。這姑娘,有意思!不過,轉念想,能讓一個女孩這麼撒嬌,得是多麼喜歡北平啊。“吉普車好高貴,我們平民可坐不起。北平哥,還是留給你的莉莉和未來的岳父母坐吧。”這時,公交車來了,容慧挽着王嬌的胳膊,“走吧姐!”
王嬌對北平莞爾一笑。“我走了,再見。”
北平還想說些什麼。徐媛帶着歉意走過來:“北平,別理容慧,她跟你開玩笑呢。我們坐車去送阿嬌就行了。時間不早,你快點回家吧。”
說話間,王嬌和容慧已經上了公交車。
她們坐在最後一排。
北平看見王嬌依舊像在黑龍江時那樣,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似乎沒有變,還是清秀寡淡的一張臉。似乎又變了很多,像個純粹的陌生人。
她笑着沖他揮揮手。友好的告別。
北平也笑了。揮揮手。往事卻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襲來。
汽車緩緩開動。王嬌看着北平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忽然,她打開窗戶,對着路燈下那道虛幻的影子喊:“北平,再見!”
再見了,北平。
一定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