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蝕骨的疼痛
“啊……”
阮媛猛一睜開眼,四周一片漆黑,外間軟榻上輕微傳來人睡着后的均勻的呼吸聲。藉著從窗帘縫隙里漏進來的微弱月光,她看到了一片的紅。
然後,蝕骨的疼痛在身上蔓延。
阮媛忙閉上眼睛,本想忍着不發出聲音,可那蝕骨的疼即便咬破了唇,呻吟聲依然從嘴裏不自覺地溢出來。
外間的人看樣子慣是個睡眠好的,阮媛剛喊了一聲,又哼哼了兩聲,外間人才有了動靜。但動作倒是很麻利,沒一會兒,隨着帘子被掀開,一道微光後面,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舉着一盞大紅燭燈進來。
“少夫人。”那少女輕聲試探着喊了聲。
燭光下,少女的臉非常的清晰。白凈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閃着明亮地青春。來人阮媛非常的熟悉,只是比記憶中年輕了十歲的樣子。這少女赫然是十六七歲的綠珠。
聽見喊聲,睜開眼的阮媛有一刻的晃神,然後室內的紅色變成了血,向她襲來。阮媛疼得大叫一聲,閉上眼睛,顫着聲音說道:“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裏?哦,疼死我了。”
綠珠大驚,將燭台放到炕沿頭的桌上,三兩步搶到炕沿前問道:“姑娘怎麼了?可是病了?哪裏疼?奴婢去找個郎中來,姑娘別急,奴婢這就去找。”
隨着燭光室內一下子明亮起來,這是一個新婚的喜房,到處都是喜慶的紅色。綠珠不是和她一樣死了么?她親眼見着他們將綠綠與自己埋在了一起。聽着綠珠真切的聲音,阮媛忍不住再次睜開眼睛,入眼的卻是滾動着的、燙人的鮮血。
阮媛不自覺地又“啊”了一聲,忙閉上眼睛。身上的疼和眼裏的紅都讓她迷惑。
那是夢嗎?可是身上的疼,卻是在提醒着阮媛,那些是確切發生過的。誰又能夢得如此真切呢?就連那千刀萬剮的疼,至夢醒了還延續在身上?
阮媛不知道做何解釋,另一方面,身上如此的疼,卻是真真切切的,足以說明眼前的一切不是夢,這是現實。綠珠見阮媛緊閉着又眼,臉色慘白,眉頭皺在一起,緊抿着的嘴不時的發出悶哼聲,嚇得快哭了。
“少夫人怎麼樣?到底哪兒不舒服?和奴婢說句話啊?”綠珠伸手欲輕推阮媛。
才輕碰到阮媛,阮媛就像被針扎了一般“啊”了一聲,驚叫道:“別碰我,疼。”
這一聲,驚斷了綠珠緊繃的神經,急道:“姑娘、姑娘別急,奴婢這就去喊人。”然後沒等阮媛反應過來,已經飛快地往外屋跑,大聲喊道:“綠柳、綠玉、綠蘺快起來,姑娘……姑娘身子不好了,快來人啊……鄭媽……”
隨着綠珠的叫喊聲,沒一會兒的工夫,一堆人擁進了內室。阮媛並不敢睜開雙眼,聽着聲音分辨來人。
“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聲音沉厚,像是個上了年紀又長年幹活的婦人聲音。阮媛知道這是以乳母身份陪她嫁進侯府的鄭媽。
“鄭媽,鄭媽。”阮媛像是一個走丟后,突然見到自己親人的孩子。按着聲音,鄭媽才坐到炕沿邊上,便撲到鄭怒懷裏委屈得大哭。
鄭媽一把摟住阮媛,急道:“好好的,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作噩夢了?別怕,別怕,鄭媽在呢。嬋娘乖,和鄭媽說說,是不是做噩夢了?”
被鄭媽一摟,阮媛只覺得身上更疼了。但她捨不得離開鄭媽的懷抱,只是哭喊:“鄭媽……鄭媽……”
鄭媽本不是阮家的老奴,年輕時曾有過一個孩子,她的夫君人是個外地流蕩到鄭媽家鄉的秀才,家裏無爹無娘。當初鄭媽是家裏的獨女,便將秀才招贅了。這樣的話,是兩好並一好。秀才藉著妻家,可以安心讀書上進,而鄭媽家裏招個上進的女婿,就不怕族裏人來吞了鄭媽的家產。
可是鄭媽的父母去世之後,秀才有了出息,為了自己的仕途,竟瞞妻再娶上司之女。鄭媽心灰意冷,但人也骨氣,再沒找過那個男人,全當他死了。
結果沒過幾年,那男人竟帶着后娶的妻子到鄭媽家鄉做縣令。就是這樣,鄭媽聽說后,也沒去找過那個男人,倒是那男人心虛,偷尋過鄭媽幾回,恩威並施的叫鄭媽安分些。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場瘟疫,鄭媽的孩子、那個男人的妻、子全都沒了。或許是命吧,鄭媽的家產被族長佔去,名曰怕她被人騙。
自己的東西不能動,卻只能領族裏給的接濟度日。
鄭媽便離了家鄉,給人幫工度日,直到在阮家,大孫氏可憐鄭媽的身世,便將鄭媽留下。而時間一長,鄭媽也就將阮家當成自己的家,阮家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來愛。
瞧着從小看到大,一貫堅強的阮媛,此時在自己懷裏哭得像個孩子似的,哪有不心疼的?
鄭媽此時恨不得將阮媛揉進自己的身體裏來疼,一疊聲地喊道:“哎喲,這是怎麼了?鄭媽知道嬋娘心裏苦。乖,別哭了,你們還年青,時間長着呢,世子爺一準能看着嬋娘的好,總會喜歡咱們嬋娘的。聽鄭媽的話,別哭了,啊。”
剛一直叫喊的綠珠,則又轉回身到炕沿邊上,關切地對阮媛道:“姑娘感覺如何?哪裏疼?怎麼無緣無故的就病了?睡下時還好好的啊。”
還有兩個丫頭也擠在炕沿邊上,也疊聲呼喊:“少夫人,少夫人怎麼了?”
阮媛被她們喊得心煩,才稍微睜開眼睛,入眼的大紅,就如同那日阮媛行刑一刀一刀劃過她的身體,流出的鮮血,灼得她的眼裏看到的全是流着的、滾燙的她的血。
立時身上如被刀刮過一般的疼。
“啊……”,阮媛再度痛呼出聲。慌忙閉上眼睛,推開鄭媽,滾進炕里,伸手將被子拉到過頭頂,捂得一點兒光都不透。過了一會兒,身上的疼才稍減了些,她便再不敢睜眼了。
鄭媽與綠珠嚇得在炕沿邊上喊道:“姑娘、姑娘怎麼了?”
隨着眾人進來的,另一個長得比眾人漂亮出許多,也做丫頭打扮的十七、八歲的女孩兒,看了眼炕沿邊上慌慌張張的眾人,眉頭幾不可見的蹙了蹙。
抿了抿唇,那女孩兒並未急急地擠到阮媛跟前。而是如大家閨秀般,從容不迫地吩咐其中一個丫頭道:“綠玉,你將室內的燈調亮些,再點上一盞。”
綠玉流着淚答應了,忙去尋燭台、火石點燈。
又對炕沿邊上的一個丫頭說道:“綠蘺,你出去瞧瞧,看是否驚動了夫人派到這裏的兩位姑姑,要是驚動了,就好好解釋解釋,先穩住兩個姑姑,等少夫人穩定了再做打算。”
綠蘺也答應着,抹乾凈臉上的淚,出去了。
安排好后,才輕步走到炕沿邊上,慢聲慢語勸急得大哭的鄭媽道:“依奴婢看,少夫人一準是被夢魘着了,等一會兒醒一醒就好了。鄭媽是老人,若是先失了方寸,那奴婢們還能指望誰呢?”
鄭媽回過神來,也抹了抹臉上的淚道:“還是綠柳鎮定。少夫人、少夫人怎麼樣了?”
“綠、柳。”阮媛悶在被裏,一字一頓道。
那女孩兒,正是年少了十歲的綠柳。聽聞阮媛喊她,緩聲慢語地問道:“少夫人,如何不適?可是夢見什麼了?醒一醒,奴婢們都在呢。”
“我這是在哪兒?現在什麼時候了?”阮媛急速地問道。她的腦子非常地亂,身上的疼,還有周圍的人,都讓她糊塗。
綠柳小聲道:“少夫人當然是在鎮北侯府的歸燕居里,剛過了卯時,姑娘要是醒了,就起吧。一會兒不是還要去給夫人請安。”
“鎮北侯府?”阮媛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猛地坐起身,瞪着眼睛。她想看清楚綠柳說得對不對,然而入眼的紅立時讓她一陣劇痛。大叫道:“快,快將被褥、帷幕帳子換了,全換了,我要白色的,白色的,你們快去換,快。”
“少夫人……少夫人。”鄭媽急得就去拉阮媛。
阮媛爭扎道:“別碰我,疼。鄭媽、鄭媽。要是真的疼我,就快去把屋內的紅色東西全換了。”
綠珠嚇得大哭,也不細想,就要起身去要換:“姑娘別急,奴婢這就去換。”
綠柳低聲說綠珠道:“胡鬧,少夫人肯定是夢魘着了,你怎麼不知道勸着點兒,白色也是能用的么?再說咱們這兒也沒預備下白色的這些東西。”
綠珠頓到哪兒,才體會出綠柳的意思與阮媛地不妥,臉上的表情訕訕地。抹着眼淚道:“那怎麼辦?”
綠柳在炕沿邊上細聲勸阮媛道:“少夫人,如果是髒了就換套新的,萬不能用白的。別說少夫人才嫁進侯府半個多月,還是新婚,就是年頭多了,以少夫人的地位,白色也是能用的?”
阮媛也不聽,只用被捂着頭喊:“去換,我不要紅色的,全換了,我不管什麼顏色,只一點兒紅色也不行。去換啊……”
鄭媽急得亂轉道:“那就換淺青色的。綠珠,你去院裏喊兩個小丫頭,去漿洗房,尋一整套被褥紗帳、帘子,全換面淺青色的。這樣總合規矩了吧?”
綠柳細細觀察阮媛的氣色,見她捂着頭,渾身發抖,拿不準是夢魘着了還是果真病了。想了想,點頭道:“淺青色的倒是沒什麼,只怕要驚動些人,傳到夫人哪兒,又是少夫人的不是了。也怕世子爺不高興。”
綠珠站在當地下,等着吩咐。
阮媛只不能見了紅色,又睜不得眼睛,身上又疼,哪有精神與綠柳理論?不耐煩道:“誰高興不高興的,快去換,你們想我疼死么?快去換。”
綠珠忙三步並做兩步往外跑,到了完中,就聽見綠珠罵小丫頭道:“都是死的么?起來兩個,跟我去漿洗房。一個個找打了是吧?”
鄭媽坐在炕沿邊上,往裏靠了靠,勸道:“少夫人可是做了什麼噩夢?老奴知道少夫人心裏苦,萬事想開些,嫁都嫁進來了,等明兒時日長了就好了。少年夫妻,開始時有幾個順順噹噹的?磕碰個幾年,明兒歲數大了,就好了。”
阮媛輕輕地喊:“鄭媽。”
鄭媽忙應道:“老奴在呢,怎麼了?這回可是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