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個討厭的人罷了
綠柳似是知道樓石欲做什麼,並不動身,跪地磕頭道:“侯爺,就看看夫人寫的什麼吧。”
“可真是流邊的罪人,我如今連你都使喚不動了?”樓石坐在糟了四腿低了許多的破木椅上,手搭在一樣破舊有些略低的八仙桌上,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敲擊桌面。
“咚、咚”聲,似是敲在了綠柳的心上。
綠柳出去,流着淚端了一個破了沿的瓷盆進來。放到樓石腳前,跪下哀求:“侯爺……”
樓石取出火摺子,將那信一封一封地燒,扔到瓷盆里,火焰跳越如浴火的蝴蝶。
綠柳痛哭道:“再也沒了,侯爺,再也沒了。我們姑娘的東西,全都讓侯爺給毀了,再也沒有了。”
“一個討厭的人罷了,就是你,因為是她的人,我都懶得看,別說東西。全毀了才好。”樓石站起身,冷冷地說。
綠柳慘然道:“我們姑娘在侯爺眼裏,不過一個討厭的人。可是,侯爺,我們姑娘為了侯爺,只怕現在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樓石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你們姑娘已經改嫁了,嫁給了她表哥,皇上的新寵,新上任的尚書令。”
綠柳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土,邊笑着說話,邊往外走:“一個討厭的人罷了,姑娘聽見了么?一個討厭的人罷了。呵呵……”
樓石沒有理會,他是知道阮媛和她的幾個丫頭情同姊妹。不過,他還真不明白,為什麼阮媛走時,會將綠柳留下。
綠柳侍候他很上心,很多時候,他都會感覺到綠柳對他的意思。他想,這定是阮媛安在他身邊的眼線。到底對他是不放心的,怕他東山再起吧。
樓石三十二歲,一路被押解到燕北,吃盡了苦頭,他卻是從沒放棄過。他還年青,等得起,只要皇上不死,新上位的太子總會露出尾巴來,他只要等着就行了。當初將寶壓在魏王身上,他早就想過了要是萬一大事不成怎樣辦,所以他一點兒也不急。
可他萬沒想到,當初滿嘴說愛他的夫人,用盡手段嫁給他的阮媛竟等不及,去嫁了劉貴。不過也好,樓石心下冷笑:“不過是一個討厭的人罷了,改嫁了更好,省得日後再來糾纏。”
然而,一月之後,樓石竟等來了京城傳聖旨的太監。傳國喪的驛使同時進了燕北城守的府門,三日後,便是新帝登基的喜驛。
燕北到京城,一月的路程,樓石被太監催促着趕快回京。留下家眷在後,樓石與太監和一隊京城來的近衛軍騎馬先行,日夜兼程趕往京城。
太監已然和樓石說了,登基的是魏王趙煒。
一路上,樓石心下只是疑惑,到底發生了什麼?雖然他在燕北,一直沒停止的活動,現在看來,他這幾年全是在做無用之功。
樓石有一種被天上掉下來的大餅於飢餓之時砸中的感覺。以至於在京城南門外的十里長亭,看到新皇帝的儀仗,竟都忘了行大禮。
新皇帝,前魏王趙煒一身便服,已經不是阮媛在宮門口看見時的模樣,帝王的威嚴自然天成。周圍一圈的太監、大臣,宮娥美嬪,華蓋彩旗,輝煌耀眼。
翻身下馬的樓石衝到趙煒面前,皺着眉,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直到有宮監提醒,才跪地上行禮道:“罪臣樓石參見吾皇,祝吾皇萬歲。”
他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趙煒,但樓石明白,趙煒今非昔比,絕不能失了禮節的。再說自來君臣都是可共患難,難於共富貴。
趙煒上前笑着扶起樓石道:“快起來,你我自幼的情份,又分別幾年,快別多禮,咱們回宮再細說。咱們像從前一樣,與朕同乘御攆。”
樓石跪地道:“罪臣不敢,承蒙萬歲抬愛,解臣於罪役之列,卻無尺寸之功,臣萬死不敢。”
趙煒微笑,獨自坐上御攆,樓石騎馬在旁,君臣一路無話。說是回宮,可御攆所去之處,卻是前鎮北侯府。劉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的屍體全被清走,那口井也讓人填平。府宅裡外翻新,門前的匾額上,赤金大字“延平王府”。
樓石知道,這是皇上給他的封號,忙下馬謝恩。
趙煒下了御攆,扶起樓石,兩人一前一後進到王府。裏面被劉貴動過的地方,又恢復回原樣,一切就如樓石沒有離開一般。
三個五進的院子並成的王府,樓石和趙煒走在正中的中軸路上。
青石鋪的路,兩邊花草正盛。南窗檐前,游廊欄下,藤蔓薔薇二次綻放,也是天漸涼的最後一次盛開,再之後落花鋪路,便只等着花枯葉落了。粉紅的多層花瓣的花,一團十幾朵,就頂在綠色葉蔓上,遠遠的,人便能聞到淡淡的花香。
那是阮媛嫁進府後種的,樓石曾讓人將這花鏟了,可是阮媛卻一回一回地種。後來樓石發現,他越生氣,阮媛似乎越鬧得歡。之後樓石想明白,便直接拿阮媛當空氣,任她做什麼,他也不會出聲。
後來,阮媛嫁給他多年,便越來越沉默了。
之後,不是他不和她說話,她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他們也就相敬如賓地過日子罷了。
“阮媛呢?”樓石站在薔薇花前,想伸手摘朵花,卻怎麼也抬不起手來。
趙煒也看着那花,屏退了眾人,好一會兒才將阮媛的事說了。而這,好似耗去了趙煒全部的力氣,語氣及為艱澀。
樓石終於知道綠柳為何哭了。
半晌,樓石問:“屍首呢?”
趙煒想從樓石的臉上看出些東西來,可惜,樓石的臉上沒有半分的表情。只得說道:“我讓人給她收入棺中,現放在城外的萬安寺里,請了和尚為她超度。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是為了你才……”
趙煒實在說不下去,他雖然貴為皇帝,可卻救不了阮媛。
樓石淡淡說道:“不用了,皇上讓人將她埋了吧,不封不樹,不過是一個討厭的人罷了,不會有人為她上墳添土的。”
趙煒想說些什麼,可又無從談起。勸樓石吧,樓石面上看不出悲喜,並且他也清楚樓石與阮媛的關係。可是,一個女人為了他做了那麼多,樓石就真如表面上那般無所謂嗎?趙煒又無法確定,最起碼他就做不到。
初秋的風涼而柔,正解秋的酷烈。
好一會兒,趙煒說道:“朕明日在宮中設宴,為你洗塵,數日奔波想你也累了,今天就先休息休息吧。”
送走趙煒,樓石喊來了原鎮北侯府總管,樓仁:“你去尋幾個工匠,呆會兒我給你修葺圖,你即刻將王府重新照圖修葺一番。”
第二日,樓石像沒事人一般,入宮赴宴。因為休息一晚,再加上洗浴去須,竟比昨日看起來還要精神百倍。讓趙煒看了,心裏暗自擔心。
可是樓石進退有度,談笑風生,竟似從來不認得阮媛一般。讓有心想要規勸一番的趙煒無從下手。心下疑惑起來:難不成真的不在乎?
等到延平太妃簡氏,帶着樓石父親的妾吳氏、妾生子樓印,和樓石的兩個妾、綠柳等人回來時,延平王府已煥然一新。
才一進到京城門口,樓石就讓樓仁將綠柳領走。他去了綠柳的奴籍,為綠柳在城南買了個小院,兩個侍候的丫頭。但卻下了死命,若綠柳敢出現在延平王府門首,後果自負。
綠柳罵樓石心狠、畜生不如。樓石聽了樓仁學話,一笑,全不在意。只淡淡地說道:“一個討厭的人罷了。”
日子平淡無奇地過着,三十二歲的延平王總要成親。簡太妃四處為他張羅,問他想娶個什麼樣的人,他無所謂道:“一切聽母親安排。”
還未等簡太妃選到合適的兒媳,趙煒卻從宮裏賜了一妾。那妾一身紅衣,頂着紅紗圍帽。並沒聖旨,只讓宮監送樓石一道口諭:“留送全於卿。”
因是聖上所賜,簡夫人少不得讓人收拾出後院堪比自己的院子,給此女住,又怕樓石犯了牛性,好言相勸了一番。
一年之後,此女被扶成正室,成為延平王妃。對於這位王妃,樓石很是寵愛,為了她,將兩個妾全部遣走。但直到簡太妃過世,這位王妃也未能生出個一兒半女。
每每看着一片平靜的樓石,簡太妃的心一陣難受。她知道,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有孫子了。她只希望自己活得久一些,好讓自己的兒子能衝出心鎖。
簡太妃過世之前,拉着樓石的手,勸慰道:“事情已經這樣,再後悔也是沒法。那孩子聰明活潑,敢做敢當,但於情感上卻是遲的。而你又是將萬事放心裏的,你不說,她不懂,你們倆個也就漸行漸遠。好孩子,聽娘的,算了吧。”
樓石眼底無波,淡淡說道:“不過是一個討厭的人罷了。”
“唉!”簡太妃最後,也只是一聲嘆息地閉了眼睛。她終是知道,無法勸的。
慶安八年冬十一月,簡太妃過世一個月後,樓石病逝。無嗣,爵位收回,延平王妃接入宮中與太后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