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忍
歸燕居的西耳房,鄭媽的起居室里,綠柳坐在鄭媽腳邊上的小凳上。手裏拿着鄭媽剛綉好的一對大紅綉鴛鴦的枕套細看。大紅色的枕套本就耀眼,上面的鴛鴦又繡得艷麗,偏還綉了兩株牡丹臨水。好一番的熱鬧錦簇,軟緞錦綢,上好的綉線,鴛鴦一圈還綉了金線,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要做的。
阮媛娘家窮,阮媛的父親阮峰字登成,祖籍河東,家裏本是商戶,經幾代人的努力,低買高賣,又肯吃苦,又自來節儉,到了阮峰父親這裏,家底殷實,不愁吃穿了。
倉廩實則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商戶雖然有錢,可是社會地位低下,只能拿錢去巴結當官的。然而一般官員都貪得無厭,所以,到了阮峰的父親這裏,便想到了走科舉取仕這條道。
阮峰哥五個,四個哥哥讀書到老大,卻連個秀才也考不上,終都棄文從商。到了阮峰這裏,阮老太爺着實地怒了,下死命令,就是阮峰考到死,也不得放棄。但阮家大概沒什麼讀書的天分子弟,阮峰雖然自幼讀書,大體上也是個沒天賦的,科舉上異常艱難。
開始還行,阮老太爺活着,沒人敢說阮峰在家裏吃乾飯。但阮老太爺一場病去世后,阮峰的四個哥哥見阮峰經商不成,科舉又沒個希望,白養着阮峰一家子吃乾飯,閑言閑語多了起來。熬到阮峰母親去世,老太太一入土,阮峰的四個兄長便提出分家,各過各的。
不過阮家兄弟也不是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家產也算平分。但他的四個兄長經商有進項,而阮峰一家則是坐吃山空。好在阮峰娶的媳婦大孫氏厲害,會算計着過日子,分家又憋着一股氣,到底讓阮峰繼續科考,大孫氏持家過日子,與鄭媽兩人做針黹,能換錢來貼補家用。
終於在阮峰三十八歲時候,中了進士。三年復考後,封了個吏部主事之職。阮峰便將家中的老妻大孫氏和子女都接入京城,在京城極偏僻的地方租了幾間破房住下。
阮峰為官嚴謹本份,自沒什麼油水,熬到五十多,也不過八品。所以阮媛嫁進侯府,阮家實在沒什麼嫁妝。將侯府的聘禮折換了,全都算成阮媛的嫁妝,與京城貴族比起,十里紅妝來,還是杯水車薪。
這也不能怪阮家,鎮北侯給的聘禮,也少得可憐。可是這婚是阮媛自己求來的。阮峰與大孫氏也只得儘力而為,為了阮媛日後在婆家好過,看着那微薄的聘禮,不敢顯現出半點兒的不高興來。
隨着阮媛嫁進到鎮北侯府的鄭媽,幾天之後,便知道,原來高牆大院裏,不是她以前想像中的神仙似的日子。主子手裏沒有錢,就連一個下等的丫頭都敢給臉子看。
阮媛手裏沒有錢,又不能偷賣嫁妝。鄭媽沒法子,只得背着阮媛在外面接了綉活來,掙幾兩銀子,貼補在侯府里的花銷。
鄭媽喊綠柳過來,可不是讓綠柳看她的綉活。問道:“你去回心齋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綠柳老實答道:“沒見着世子爺,雨姑娘不讓奴婢進去。”
鄭媽咬牙切齒道:“我就說那丫頭不是省油的燈,世子爺到底想怎麼樣?少夫人進門三天,他便從外面帶回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來。這不是正大光明地給咱們少夫人沒臉?”
綠柳嘆道:“鄭媽,我以前呆的人家,雖然比不得侯府,但到底比少夫人娘家要高貴。我冷眼瞧着,少夫人之所以會夢魘着,多半就是和雨姑娘有關。明兒少夫人好了,鄭媽還要多勸着點兒,高門大院的比不得小門小戶,小妾通房都是必須的。少夫人既然嫁進這樣的人家,就要習慣。萬不能夢想着要世子爺和少夫人父親一樣,那是萬不可能的。”
鄭媽嘆道:“這個我如何不知道呢?遠的不說,侯府里,不還有一個吳姨娘呢么?你侍候少夫人日子淺,不知道,少夫人自小剛強,只怕這是昨兒聽說世子爺定是要納小雨,心裏不通快,才會夢魘着。世子爺要是果然納了小雨,怕是要有一場風波了。”
“可是。”綠柳想了想說道:“可是我瞧着,世子爺對少夫人還是不錯的。雖然自成婚以來,一直住在回心齋里,但平日裏見着咱們少夫人,也都和和氣氣的,不像個無情之人。假以時日,只要少夫人想開了,總會好的。”
鄭媽道:“我如何不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將你喊了出來,就怕一會兒少夫人想起來,問你回心齋的事,她身子正不爽快,何苦再讓少夫人生氣呢。”
綠柳笑道:“就是鄭媽不喊我出來,我也不敢說實話的。”
鄭媽點頭道:“知道你最好了。世子爺也真讓人不明白,少夫人要嫁過來時,已經想到世子爺會生氣的。可偏偏結婚時,引着少夫人進新房,看着臉上也是笑意盈盈的,頭出去迎客時,還溫聲軟語地讓少夫人好生等着他回來。可誰知道客人散了,轉過頭來,便一晚上沒進歸燕居,害得少夫人坐等了一夜。”
想到新婚之夜的情景,綠柳也是一嘆:“是呢。”
鄭媽又說道:“可誰知道,第二天一早上,卻早早的便來了歸燕居等少夫人,一塊兒去給侯爺、夫人敬茶。後來我偷偷問少夫人,世子爺竟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綠柳低着頭,道:“少夫人今兒在侯府也鬧出不小的動靜,就是雨姑娘攔着,別人也會說的。鄭媽,世子爺會不會來?”
鄭媽嘆道:“我覺得就平日裏世子爺對少夫人,應該會來吧?也不知道世子爺唱得是哪出。要說對咱們少夫人不好吧,平日裏與少夫人說話,也總是笑呵呵的;要說對咱們少夫人好吧,又一直在回心齋住着。”
綠柳沒說話,眼睛盯着鄭媽繡的那對大紅枕套發獃。
鄭媽看了眼綠柳,心下不免不住想:四個丫頭裏,長得最出眾、最穩當的便是綠柳。而且還在高門大戶呆過,這大戶人家的陰司也頗為了解。可惜她來的時日短,也不知道性子如何,待少夫人忠不忠心。若不然,給了世子爺,將來也好給少夫人當個臂膀。
綠柳一貫的眼裏有活,見鄭媽做活,放下那對枕套,便在邊上幫鄭媽捋綉線。
“綠柳……”鄭媽才開口,便聽外面小丫頭在門口道:“鄭媽,回心齋的彩環姐姐來了,世子爺聽說少夫人身子有恙,讓彩環姐姐送了些補品來。”
鄭媽與綠柳忙放下手中的活計,站起身,往外走。
簡夫人給樓石安排的四個丫頭,彩環、彩珮、彩珩、彩瑜,長相都不出彩,也就中等姿色,但脾氣屬性都是安穩、老實的。畢竟,若是沒什麼意外,小主人身邊貼身侍候的丫頭,都是妾的后選人。簡夫人樂意見兒子廣開後院,卻不會願意兒子後院起火。
家宅安定,才是男人的萬事之本。
所以,簡夫人雖然對阮媛這個兒媳婦不滿意,但見了阮媛的長相后,依然沒想過要給兒子尋絕色妾的意思。
彩環很老實本份,被歸燕居的小丫頭領到正房西間后,便站在地上等,並不敢妄自託大地就坐下。鄭媽與綠柳才撩開帘子,還未完全進到屋裏,彩環已經迎上前行禮道:“鄭媽好,我是奉世子爺的吩咐來的。少夫人如何了?剛聽小丫頭說,少夫人還在睡。世子爺有事出去了,讓我過來看看,需要請太醫,知會一聲便行。”
雖然進侯府還未滿一個月,鄭媽對樓石的幾個丫頭都很滿意。於是笑道:“勞世子爺費心了,大熱天的還讓你跑來。只是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那位雨姑娘可真是太……世子爺可知曉,綠柳去,被誰攔下了?”
彩環笑着對綠柳道:“雨姑娘才來,不知道深淺,還望綠柳姐姐別生她的氣。我們也都說她了。鄭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非鬧到世子爺哪兒,就是雨姑娘挨了說,不也顯得咱們不夠大度?”
鄭媽心下不痛快,但也不得不承認彩環說得沒錯。
綠柳道:“既然彩環姐姐來了,不如就去看看少夫人吧。要是少夫人見了,一準高興。”
彩環笑道:“別吵了少夫人,世子爺既然讓我來了,便是要留我在這兒侍候少夫人的。”
阮媛再度睜開眼睛,看着與早上她讓新換上的帳子一般無二,有些回不過神來。睡醒一覺,身上的疼倒是緩和了不少,略有些酸痛,若是平日,只以為晚上沒睡好覺呢。
難道,難道她果然只是做了一個極為真切的夢?
可是,阮媛除了能想起早上的事情外,卻依然記不得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事情,就連今天是哪一****也記不得了。會記得是哪年,大概哪個月。完全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是於承天二十八年的四月十二日嫁給樓石的。那麼現在不是四月底,便是五月初了。
醒了的阮媛並不有急着喊人,而是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帳子頂,努力地在想她所處的大概日子,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最起碼她要知道,最近她幹了什麼。綠柳說她嫁進來還不到一個月,那麼她便可以依着這個時間段來想。
坐在帳子外面本來給她打扇子的綠珠,趴在炕沿邊上,早不知道睡到哪道嶺上去了。
在她初嫁樓石的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她都幹了什麼?阮媛細細地想。她一個新過門的媳婦,能做什麼?不過是想儘快的溶入樓家人的生活里。
婚是她自己不顧一切的求來的,明知道配不上,自己非要嫁進來,用盡了手段。所以,從她訂婚開始,便一直在忍。樓家的聘禮少得可憐,她忍了;婚後,樓石去住書房,她又忍了;三朝回門,樓石未與她同去,她還是忍了;然而,她從娘家回來,卻發現回心齋里多了個姑娘,長得略有些像樓石的心上人唐芷,她竟然也忍了。
阮媛都不知道,原來她可以忍下這麼多事情。啊,她想起來了,大概現在是五月初七、八。因為就在五月節這一天,她幹了一件讓樓石極為生氣的事情。於是,自她嫁給他以來,一直對她還算和氣的樓石,第一次對她大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