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戲子(三)
月落日出,車隊駛進了有人煙的村道。鄙安望了眼外頭好奇張望的村人,擱下撩着窗帘的手。
道:“我只唱紅旦和青生,別的不唱。給錢也不唱。另外,我唱的那些場兒,管你賺錢多還是少,我一個子兒也不要。”
平白得了棵不要錢的樹,即便這棵樹能否搖錢還未知,就衝著那軟飄飄的身段兒和一張狐媚臉,這戲班子的頭兒崔班主就知道這事兒自己不虧。
進了村子的第一場戲,唱的是平凡無奇的《倩女幽魂》,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兒,所以那夜來瞅的人並不多,可一開場,那台上的小倩鬼便吸住了所有人的眼球。
非規矩的天真少女樣,而是徹頭徹尾的大紅袍子,銀釵流蘇一步三繞,妖麗鬼氣到匪夷所思。
一開口,那唱腔三分細軟,三分甜膩,三分妖氣,還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纏綿意味。唱的不多,可句句都顯露出純熟的功底,經驗老道的連班裏入行最久的崔班主都嘖嘖稱奇。
這嗓子和標緻樣兒,讓他忍不住想起了多年之前,那紅遍整個中原的一對角兒。
那大約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是一對兄妹,哥哥善反串花旦,而妹妹年幼,扮的大多是叮鈴活潑的小娃角。只是紅了沒幾年,就銷聲匿跡了。
戲子這行新人舊人更迭的快,七八年前的事了,除卻像崔班主這樣的老人,怕不會再有人記得。
……嘖嘖,胡思亂想些什麼。
崔班主甩甩腦袋,抬手扣了扣面前的簡陋木門。
屋裏沒動靜。崔班主一咬牙,略微用力就推開了門。入目的驛站客房裏瀰漫著濃郁的熏香,白紜紜的霧氣自裏頭床簾里飄出,貼着地面繚繞升起。
“姑娘,今兒的檯子唱的響亮緊,崔爺來看看你缺不缺東西,也好差人去置辦。”
把人伺候舒服了,才能常住下來,給他當搖錢樹不是?
沒人應。
試探着往裏走了幾步,突然一陣似笑非笑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隨着聲音高高掛起的,還有床榻兩邊的帘子。
“崔爺,為何不閂門?”
鄙安斜斜靠在床頭,半透明的黑絲衣只系了一根帶子,烏鴉鴉的長發直瀑而下,好半截搭在腿上,濃墨重彩的一張臉閃着燭的光暈。
崔班主呼吸一滯。
外頭忽然颳起一陣風,偏巧把門吹上了。
“從第一眼見到,我就知道,你想要我。來吧——!”
她對着他莞爾笑道,聲音似魔咒。“我知道你想的……來……”
第二日華風月一腳踢開這件門的時候,一下子呆愣在原地,連一肚子的氣也沒了。
華風月就是那日坐在車廂最裏頭、比鄙安指着比較的那個“花旦”,容貌姣好故時常遭人誤會成女子,在昨日的檯子上,他扮的就是那女鬼聶小倩的相好——寧采臣。因演戲時候聶小倩突然篡改了台詞,險些令他應變不及,這才大清早找上門來。
於是這一開門,就懵了。
——濃香撲鼻的房間裏,簾幔高高掛起,崔班主就那麼毫不顧忌的睡在鄙安的腿上,裏衣四敞大亮的開着,露出來的皮膚還印着幾塊煞有其事的紅斑。
鄙安衣冠如昔,沒什麼太大的分別。
“班主不過是太累了,在我這兒睡了宿罷了,風月,你在惱什麼?”
這一聲“風月”端的是自然如流,又親昵萬分。華風月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同她這樣熟稔了?
她連正經的台詞都唱不對,卻能博得崔班主的寵,成主角,經這麼一遭,華風月算是明白了——她這光彩分明就是靠床上的媚功夫取來的!
自古戲子就是個低賤的營生,靠媚上位不是什麼新鮮事,但做的想她這般光明正大的,委實罕見。一番胡思亂想下來,華風月一張俊秀的臉氣成了嫣紅色。
“賤人!”禁不住甩袖而去。
鄙安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了,正巧趕上午飯。因昨日戲唱的成功,班子賺了不少銅板,所以這一大桌子上的菜還有幾個是放了肉的。
崔班主往鄙安的碗裏挾了塊燒魚,萬分諂媚的又倒了杯水湊過去。鄙安笑笑,吞下了魚肉。
一整頓飯,都在眾人揣測為何不上台的時候她仍以如此濃妝示人中度過,不過對華風月來講,還多了份嫌惡。
飯後,華風月隨鄙安散步到了後院。
鄙安回過頭來,抱着胳膊靠住籬笆:“做什麼?若是看不慣我的作風,儘管罵。瘋子?還是變態?隨你喜好。”
華風月沒說話,只動了動胳膊,將一個東西拋進她懷裏。“你東西掉了。”
“噯?你要還我?你知道這是極純的白玉,上頭的花紋亦是黃金鐫刻。仍要還我?它可以令你不用再呆在這裏吃苦。”
赫然躺在鄙安掌心的,是一方精緻的玉牌,上頭用黃金勾勒了繁繁密密的花紋,中央一個“梨”字燦爛奪目。
確是價值不菲的物什。
華風月的眉皺的更緊了。想不通有這樣富貴東西的人,怎會呆在這樣苦的戲班子中,甘心為一個任人詬病的戲子。
“你不喜歡它么?”鄙安問,而後突然輕笑起來:“我還道是只要是走過江湖的人,都愛這個玩意兒!”
“不懂你在說什麼。”
鄙安突然來了一句:“其實那崔老頭沒睡我,他剛上床,就軟了。”
華風月懶得理她,扭頭便走。可下一刻就被一陣動靜引的回了頭。
卻見先前還活蹦亂跳的鄙安,臉色發白的扶着籬笆牆,手指伸到嘴裏不知道在摳什麼。
驟然想起了什麼,華風月臉色一變,一個箭步衝過去拽起她的手,急問:“快說,你是不是哪裏難受?肚子?還是……還是別的地方?崔鴻他是不是給你下了……”那樣不雅的詞彙,華風月終是難以啟齒。
這戲班子不幹凈。
上兩個台柱子都是受不了虐待逃跑,又被崔班主逮回來活生生折磨死的。若非自己是個男兒身,恐怕也逃不了一樣的命運。
如今來了個妖媚至此的鄙安,崔班主哪裏有放過的理由?
他華風月雖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但基本的良知還是有的。
一見鄙安吃了崔班主倒的酒水酒成了這樣,不由得一陣發急,也忘了兩人的嫌隙,直接去拍她的背,想讓她暫時好過一點。
“怎麼辦?要不……我送你去找大夫,大夫……可這種事找大夫能頂什麼用?你……”
鄙安藉著他的肩膀順勢一靠,稍微好了點,才道:“就是我不愛葷腥,尤其是帶刺的。大約是反胃的緣故。你回去吧,左右我死不了。”
她說的是實話,她真的是不吃魚肉的。至於……那裏面是不是下了春藥,她一點兒也不在意。
“你……下面是不是很熱?很……”
“不是。”鄙安自然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搖搖頭,嘆氣:“真的不是因為這個,你要我怎麼證明?脫衣,還是去床上親自證明給你看?”
其實**是有的,只不過她抗藥性比較好。
華風月被她這沒臉沒皮的話刺激的一怔,只好訕訕的鬆了手。忽而又想起她身上令自己不恥的那些事,終是一句話沒說,疾步離開了。
不過華風月還是不大放心,便用枚銅板打發店小二去給鄙安送些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