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戲子(二)
就着月光,能清晰的看到她肚子上以及腿上的傷口,尤其是肚子上的那一道,乾涸的血已經將衣裳和皮膚粘到了一起,若是強行分開,怕是要撕裂。
傅忘川左右看看,卻根本沒找到有什麼東西可以能暫時濕潤一下的。思索間,身體被人推了一把,他皺眉看着鄙安就着自己的衣擺擦了擦手,然後脫了兩隻袖子,抓着脫了一半的絲衣,用力一扯!
血頓時蜂擁而出,將腿上的皮膚沾的血糊糊一片。
鄙安吸口氣,捂着嘴,“咯咯”笑了起來。
扯下來的衣裳被她攥在手裏,舉起手,朝他來回搖晃。“明明這麼簡單的事,你亂七八糟地猶豫什麼呢?”
傅忘川定了定神,早知道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他竟還是鬼迷了心竅去給她包紮。只是傷口被扯開了,再這麼下去,她會流血而死吧。
“你答應過的,在給九重塔留下繼承人之前,不能死。”他不再看鄙安的表情,拿起一旁的葯和布帶,繼續給她處理身上的傷痕。
“就知道你眼裏只有九重塔,等我留下子嗣以後,就巴不得我去死。”
“九重塔不能無後。”傅忘川道。
頓了頓,似是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忍不住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鄙安笑眯眯的打斷他:“我今年十八歲,從十四歲起,中間摳去一年,已經待在你身邊三年了,大長老可要記清楚了。”
傅忘川抬頭,眸中的情緒複雜,久久看了她一會兒,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鄙安小聲不知咕噥了句什麼,也沒再說話。
等將全身的傷都處理好了之後,已是月上濃夜。傅忘川欲抱起鄙安回去,卻被她用力推將開。
他皺眉:“你還要做什麼?”
其實他本來想說的是“你還沒瘋夠么”,但話一出口,不知不覺就變了。看着她撐着身體從石頭上跳下來,越過他就往花叢那邊走。
忽然想起來,她是說過怕這些花凍壞了,要處理下的。
這樣想着,手已經伸出去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我去,你回去坐着。”
有人替幹活,鄙安樂得享受,從袖子裏掏出兩卷綢巾,甩到他手裏:“最後別忘了灌上內力,要持久些,否則它們挺不過這個寒冬,一樣會死。”
“恩。”
慘白的月光照着傅忘川往花叢深處走去的背影,照在銀絲暗紋的白衣上泛出皎潔的光華。鄙安從來不覺得,除卻珠瑾之外,還有人的背影可以這麼纖長……纖長中卻又帶着令人心安的力道。
不……不是這樣的。
鄙安搖搖頭,美麗的珠瑾哥哥豈是是這些骯髒齷齪的江湖人可以比擬的。包括傅忘川,他也一樣不行。
她抬頭朝那個銀白的身影望去,可視線中的人怎麼都和記憶中的重合了。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眼前這個人多了一身莫測的武功,即便是這一大片的花叢,他遮蓋起來也毫不吃力。
將所有的花朵都覆蓋在綢布之下,傅忘川站在花叢中央,渾厚的內力源源不斷的灌輸到特質的布料之上。等到所有的綢布都變得溫暖,才收了內力,從裏頭款款走出。
這些紅艷艷的花朵,將會在溫暖恍若初春的綢布下,安全度過嚴冬。
等到來年春天,繼續面朝著陽光,灼灼生長。
鄙安是打算在平樂鎮住下來的,依她話說,就是“反正我就是個變態,就應該住在變態該住的地方,這死鎮甚是合我心意。”
但她始終是沒能留下來,但也沒回九重塔。饒是那邊來了緊催的傳書,鄙安仍是端然坐在銅鏡前,一絲不苟的描畫臉上的扶桑,好似除了這件事哪怕是天塌了也與她無關一般。
隨行的弟子終於受不了一遍又一遍的催號,耐着性子去求大長老,問何時才能回去。傅忘川去找鄙安,說的口乾舌燥,饒是沒能說動她半分。
末了,鄙安終於勾描好那朵花,血紅的蓓蕾開在烏鴉色的藤蔓上,繞着半個下巴和脖頸,止於鎖骨之上。
她撫着臉頰,懶懶的笑:“那你回去吧,把人都帶走,我並不需要人保護。”
轉過頭去看了看傅忘川,眨眨眼又補上一句:“當年我既肯被你帶回九重塔,那現下也沒有逃的必要。反正我不過是個擺設,青天白日的真正掌權的人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何須我多做些什麼,總歸你是個人才,不似我一般渾渾噩噩。若是回去之後當真還有人與你為難,你再來帶我回去便是。只是在此之前,你能否讓我安心多活些日子,難道說,這幾年來還不夠,非得逼死我才成?”
傅忘川默然的站了半晌,本是想吐出一句“瘋子”來回她的,但終究還是只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第二日鄙安自鏡前醒來時,偌大的死鎮已是半個人影不見了。
她又去了趟花叢,但花都被遮蓋起來了,沒什麼看頭,最後興趣索然的回來。怔怔的坐在馬車裏,發了會子呆,然後從座子下翻出幾瓶新的傷葯,不僅癒合的有,祛疤的也有。
將藥粉混在一起,一股腦兒的倒在腳上、腿上、肚子上,等那一陣子鈍痛過去了,便又坐在鏡子前化妝。
就這麼畫一會兒睡一會兒,等到月上時分,終於將一張精緻的無可挑剔的油彩妝容畫好了。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黑紗外頭再加點什麼東西才好看,於是又翻找出一件紅艷艷的開襟袍子,套在外頭。
結了個寰髻,細細密密墜了不知多少條銀鏈子,這才對着鏡子莞爾一笑,提衣下車。
偌大的死鎮半分生氣也沒有,一眼望去似是瀰漫了重重的黑霧,透着不着邊際的幽深詭異。
地上破碎雜亂的殘垣石子遍佈,有的稜角上頭還掛着看不出年歲的破舊布條。想是勾出了人的衣裳,從上頭硬生生撕下來的。
可鄙安就穿了雙薄底的絲鞋,半敞着兩條筆直白腿,依稀沿着路往前走。
不知走了幾個時辰,想是應該走出了平樂鎮,路上的殘垣斷壁沒了,可依舊荒涼殘敗。
空氣中的脂粉氣濃烈的讓人心慌。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搖子清脆的聲音由遠及近,愈發明了清脆,還伴着幾聲不甚清晰的牲口噴氣聲,漸漸從前方中傳來。
盡頭黑霧中,幾輛騾子趕的平車緩緩駛出,坐在前頭的人一下一下有節奏的轉動手中的搖子,發出那樣“叮叮”的聲音。
鄙安走在路央,並不避讓。
騾車停下,帘子從裏面被挑起,裏頭的人皺眉望着擋路的人,沒來由的覺的一陣恍惚。
鄙安抬起手,裝點的璀璨靡麗的指尖點向車廂內的一個青衣花旦,微笑:“帶我一道兒走,我會成為比他更紅的角兒。”
夜黑風高的,誰也沒有理頭推開一個自動送上門來的女人。
況且還是個美麗、風騷的同道中人。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