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牆頭馬上
民國二十四年的盛春,許家胡琴鋪後院的槐花一點點開始落下來,時年才七歲的許寧拖着兩條短辮,在院子裏揀那細白清香的花兒,地上的不夠,爬上舊圍牆攀着枝子采,末了發現自己下不去,對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地面淚眼婆娑,卻聽牆那邊傳來一個清脆而喜悅的孩子聲音:“嗨!你——”遲疑的頓了頓,“你知道眼淚不能解決問題的,對吧?”
聲調像個大人。
小阿寧抹了抹眼睛,看那邊,是人家公館的院子,一片草坪秀若裁絨,兩排樹籬齊齊整整,樹籬邊有充氣的娃娃屋、有木馬,還有個孩子,生得太漂亮,乍眼看去彷彿是個偶人,且是西洋的那種,雪白皮子,大眼睛,高鼻樑,穿着身帶花邊的小洋裝、頭上斜搭着個釘飄帶的小帽子。這種服飾,小阿寧只在南京路惠羅、永安那一類大公司的櫥窗里見過,披在賽璐珞假人身上展示,價格貴到嚇人。
她只管呆看不回答,漂亮孩子不耐煩起來,叉腰道:“你可是姆媽請來陪我玩的?”
“啊?不——”小阿寧指着自己家的院子:“我爬上來,下不去了。”
說著,又癟着嘴要哭。
“行了行了,多大點事!”漂亮孩子皺眉喝止她,去拖樹籬邊充氣的娃娃屋。那娃娃屋看着大,不過是賽璐珞皮子吹了氣,並不重,而況地上草皮又平整光滑,不移時竟被拖過來,貼了牆放了。漂亮孩子招呼小阿寧:“你跳下來,有這個接住,就不妨了。”
小阿寧看着,仍不敢跳。漂亮孩子“嘖”了一聲:“麻煩!”捋起袖子,藉著娃娃屋墊腳、攀着磚,竟爬上牆頭來,身姿矯捷如一隻猴子,不由分說攬住小阿寧肩頭,正待往下爬,遠遠草坪那邊,灰牆紅頂西洋式公館那細花磚砌邊鼓形門裏出來個蘇州娘姨,四處張望,鳥兒般囀聲叫着什麼,小阿寧依稀聽見“少爺”兩個字,漂亮孩子唬得頭一低,吩咐小阿寧:“到你院子裏去罷!”便攙了阿寧爬幾步,眼看反正離地面已近,索性抱着阿寧往下一跳。阿寧心怯腿軟,一掙,連累漂亮孩子與她兩個都做了滾地葫蘆。阿寧爬起來看那漂亮孩子,且喜無礙,只可惜那身衣服都髒了。漂亮孩子自己倒不以為意,替阿寧拍了拍泥土,笑嘻嘻上下打量一眼,得意道:“沒事罷!——噯我救了你,從今後我就是你的王子!我叫思凌,你以後要叫我凌王子。”
“這不可能啊!”小阿寧認真的說。
“為什麼不?”
“因為你也是女生!”小阿寧指着她的頭髮。經剛才一摔,帽子早滑脫了,本來藏在帽子下頭的長發披散開來,是燙過的,一卷一卷披在肩頭,頂頂時髦,真正洋囡囡都沒這樣可愛。她怎可能是男生!
“啊……”小思凌沉默片刻,漫不經心掠一下美麗的髮捲,眉頭遺憾的皺起來,“這真是沒辦法的事。”
阿寧哧哧發笑,她媽媽本在前頭自家櫃枱上做事,被聲響驚動了,尋到後院來,一見這女孩子相貌,倒是遙遙見過的,詫道:“喲!這莫不是隔壁陳公館的二小姐嗎?”
思凌認了,便行禮問好,姿勢嬌脆,許媽媽從心窩裏喜歡出來,忙忙攬了,問她怎的會到許家院裏來、又怎的沾一身泥,聽阿寧囁嚅招供了實情,連聲呵斥阿寧,倒是思凌在旁寬解:“是我自己要來玩的。”
許媽媽便叫前頭一個夥計到許公館報一聲,拉着思凌打量,搖頭道:“怎敢把小姐就這樣送回去。”領兩個女孩進后屋,當地一張舊木桌,木質澄黃,桌角都磨得發亮了,四邊四張同質的長條木椅,桌面上頭用青紗罩蓋着中飯沒吃完的茶碗。貼牆幾隻夾新夾舊的柜子,一張條案,上頭一個老香爐,供着凈瓶觀音,是年來新換上去的像。這便是許家餐廳兼起居室了。思凌見如此狹窄,卻又出奇溫暖,與自家與親友家屋子乃是兩個世界,倒覺新鮮,覷着眼看。一道陽光從窗口正灑在澄黃老木桌子與青紗罩上,窗子旁邊窄窄一道雕花扶手木梯子。
許媽媽攙着思凌從木梯上去,見一個閣樓,滬上所謂的“亭子間”,這才是卧室,藉著房子尖頂起的,正中高處還好,貼牆矮處只有半人高,彎着腰都不好站,便不留作人活動的空間,而是打了一排箱子儲物。許媽媽開了一個箱子,揀了一疊衣物端出來,笑道:“二小姐別嫌棄,先換阿寧的衣服穿穿,你這套脫下來,我替你洗了。”便替兩個女孩子都換過衣裳,手與臉都揩凈了,又從牆邊箱子裏取出一隻黑漆鑲玳瑁花的老式盒子,並兩隻碟子。盒子打開,裏面都是糕點,每隻半個手掌大,許媽媽選了幾色攢在碟中,叫兩個女孩子吃,將盒子蓋好放在旁邊,囑咐許寧:“不夠,你再給陳小姐添。”
許寧應着,許媽媽下梯子洗衣服,將衣服搓在肥皂水裏,陳家回復也來了。便是那個鳥兒般囀鳴叫過“少爺”的蘇州娘姨,親自帶陳太太口信來道:“太太說,二小姐專能淘氣,又給鄰舍添麻煩。”
許媽媽極口的:“哪裏哪裏!倒是我們給府上添麻煩了。”沖洗了手上的肥皂沫,放下袖口來,問娘姨:“不知怎樣稱呼——”
“叫我阿珍罷!”娘姨笑嘻嘻道,“師母是——”
“我家那個姓許,老一輩傳下來做做胡琴生意,哪裏是什麼師喲!”許媽媽謙遜搖手。
阿珍不管,還是“許師母”稱呼了,許媽媽滿面笑容,老母雞般扭着腰身領她上閣樓。兩個女孩子已經消滅了碟子裏一半點心,頭湊頭喜孜孜聊着天,已從“你的名字怎麼寫”聊到“街頭猶太人店裏新進了一種新式印度綢”。
阿珍見那點心,便“喲”了一聲:“這個細緻,怕不是外頭買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