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家阿姊從未對自己有過這樣親密的舉動,蘇庭葉有些不適應,反射地微偏了下頭,半晌,抬眼定定地看着她,說:「嗯,我相信你,阿姊。」
蘇青荷懸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不由得在心裏嘆口氣,對於五歲的孩子來說,他的表現未免也太平靜了,平靜到有些可怕。娘親屍骨未寒,姊姊哭到昏厥,他居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跑去二叔父家借棺材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個五歲的小包子身上背負的太多,蘇青荷感嘆之餘又有些心酸,不過現下也沒有時間給小包子做心理輔導,她娘的屍體再耽擱下去就要徹底爛了,趁着現在太陽還未下山,必須快些趕到鎮上去。
與小包子這尷尬又有些疏遠的姊弟關係,只能日後慢慢地修補了。
蘇青荷以防萬一,揣上了那十三文錢,按着記憶里的方向,快步向鎮上走去。
步行了近一個時辰,蘇青荷終於趕在日落前到達了阜水鎮。
此時夕陽殘霞,行人稀落,蘇青荷遠遠地便看見一面門牆上寫着大大的「當」字,走近后才看清飄揚的旗幟上是「馮記當鋪」四字,旁邊繪着蝠鼠吊金錢的紋樣。
馮記當鋪就是夏國最有名的當鋪連鎖,遍佈全國大江南北,也是阜水鎮唯一一家當鋪。
阜水鎮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窮鄉僻壤,是兗州最貧瘠的地方之一,來這裏光顧的基本都是附近幾個鄉的村民,能有幾個值錢的東西去當?因此當鋪的生意並不好。
依蘇青荷看,這馮記當鋪的大當家要不是腦袋抽了,要不就是想彰顯財大氣粗,意在炫耀——看!我家在小小的阜水都有分店!
蘇青荷踏進大門時,掌柜正在櫃枱前皺着眉頭對着帳本,餘光瞟見蘇青荷進來,頭也未抬,沉聲道:「要當什麼?快些拿出來,你再晚來一刻就要打烊了!」
蘇青荷連忙掏出懷中的玉墜,雙手遞到掌柜面前。
掌柜是個清瘦的老頭,不緊不慢地接過,隨後從櫃枱下面掏出一把木柄放大鏡,認真的看了兩眼,遂問道:「姑娘要死當還是活當?」
蘇青荷心道玻璃都發明出來了,可見這個時代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落後,面上未顯,討好地笑,「活當。」
「四錢銀子。」掌柜終於捨得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不咸不淡。
蘇青荷瞪大了眼,失聲道:「才四錢?」
市面上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一錢銀子,剩下三錢銀子只夠買一石多粳米,滿打滿算只夠蘇青荷姊弟二人吃五個月。
現在市場上的豬肉大概二十文一斤,一兩銀子的購買力和現代的一千塊錢差不多,意思是這吊墜只能當四百塊錢?
「這墜子是豆種里的下品,刻工也一般,我們馮記當鋪給的價格最是公道。」見她一臉苦色,老掌柜多解釋了一句,把放大鏡收進櫃中,神色坦誠。
蘇青荷聞言倒是愣了愣,這裏翡翠的分類叫法居然也和現代一樣。翡翠按質地好壞分,大致可分為豆種、糯種、冰種、玻璃種,除了這基本分類外,還有各種數不清的小門類品種,如芙蓉種、馬牙種等等。
按捺下心中的異動,裝作若無其事,扮作好奇寶寶的模樣,她開口問:「這翡翠還分品種?」
「那是自然,這翡翠里的學問可多着呢。」老掌柜老神在在地捋了捋鬍子。
「其實……這塊吊墜是家父偶然間得到了一小塊翡翠原石,覺着可能會出綠就買了下來,」蘇青荷面上一派天真無邪,心裏無比糾結地編造着用詞,一面專註觀察着老掌柜的表情,「沒想到真的切出了翡翠,就叫人打成了墜子,送給了娘親。」
老掌柜略感意外地挑挑眉,「那令尊還真是賭運不錯,只可惜這墜子太小,又是最平常的豆種,如果只是一小塊原料的話,令尊也是穩賺不賠了。」
蘇青荷只覺得心臟快要跳了出來,垂下眼瞼,掩住眼中紛雜的情緒,抬起袖子作拭淚狀,啞聲道:「只是今日家中出了變故,迫不得已才來當這塊玉墜,掌柜權當行行好,湊個整,算作五錢吧。」
老掌柜一聽到錢這個字,立刻面色一正,不去看她那可憐巴巴泫然欲泣的表情,為難道:「我這已經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不信姑娘可以再去別的當鋪瞧瞧,」繼而捻起鬍鬚,露出精明的笑容,循循善誘,「姑娘何不死當?那樣的話,價錢可以翻一倍。」
明知方圓百里就這一家當鋪,她又急着用錢,篤定了她會當,蘇青荷明知被壓價了也沒辦法。
蘇青荷沒忘記答應小包子的話,輕輕地搖了搖頭,「死當就不必了,這墜子對娘親來說很重要,麻煩掌柜了。」
「好吧。」老掌柜也沒再多言,撩起袖口,沾了沾墨汁,疾筆如飛。
趁着老掌柜開字據的空檔,蘇青荷斟酌着,繼續旁敲側擊,「掌柜見多識廣,不知掌柜有沒有撿到漏的時候?」
原來的蘇青荷自小在鄉野長大,對外面事情的了解太匱乏,蘇青荷沒有從她的記憶中搜尋到任何關於賭石的資訊,只知這時代的人對玉石有種狂熱的追求,遠甚金銀珠寶,從秦氏變賣了各種銀簪金釵,卻唯獨留下了那塊成色並不好的翡翠墜子就可以看出。
她現在迫切想要知道,賭石究竟有沒有形成一股潮流和體系,還是這賭石目前僅限於富商官僚之間閑暇之餘玩的小遊戲?
老掌柜呵呵乾笑了兩聲,開口嘲諷味道甚濃,「賭石這行十賭九空,我可沒令尊那樣的膽氣去沾。」
蘇青荷狀似靦腆地笑着,正欲再開口撬話,老掌柜卻直接道出了一個讓她振奮不已的消息。
「令尊憑一塊原石也能切出綠來,想來也是有幾分眼光的。兩個月後,在兗州城有一場斗石大會,令尊若是有興趣,可以去那兒碰碰運氣,說不定可一賭翻身,渡過難關。」
老掌柜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把蓋完戳的憑據遞給了她,外加四顆蠶豆大小的碎銀子。
「斗石大會?」蘇青荷的眼神唰地亮了。
見此,老掌柜心裏不由得好笑,鄉野丫頭就是太沒見識。兗州城裏藏龍卧虎,更是有很多像她這樣抱着撿漏心態的人蜂擁前去,殊不知這斗石大會裏有多少彎彎道道,笑到最後的一定會是那幾大世家權貴,無背景又無多大見識的平民百姓,只怕會被吞得連渣都不剩。
想到這,老掌柜心裏有些觸動,忍不住又提點了一句,「姑娘可要勸令尊量力而行,若去了,別是雪上加霜,把家底都虧進去嘍。」
得到重要資訊的蘇青荷心情格外好,用憑據包住銀子塞進懷裏,笑咪咪應是道謝,隨即快步走出了當鋪。
天色漸漸暗下來,蘇青荷走到南邊的一家棺材鋪時,掌柜正準備關門打烊,蘇青荷連忙頂住門縫,鑽了進去。
一番討價還價后,一錢又十個銅板換得了一副柏木翹頭棺材,附帶兩身麻衣孝服。
翹頭棺材形似元寶,也有這類寓意在裏面,秦氏一生過得清苦,希望下輩子投生到富庶的人家當大小姐,別再過這般的苦日子了,蘇青荷如是想。
棺材鋪的掌柜是個肥胖高大的中年婦人,聽聞蘇青荷父母雙亡,家中僅有一幼弟,天色又晚,便親趕了驢車,叫幾個僕人抬了木棺,捎上蘇青荷便往蘅澤鄉駛去。
雖馱着幾百斤重的棺材,但兩個轂轆就是要比兩條腿要快,不消半個時辰,蘇青荷就瞧見了自家飄搖欲墜、蕭條破敗的茅草屋。
聽到門外有動靜,早就等得心慌的蘇庭葉趕忙跑出門來,見蘇青荷跳下驢車,車上好大一副柏木棺材,趕車的只有一個面善的婦人,極有眼色地開口道:「我去找二叔父來幫忙。」
「等等,你在這看着,我去。」蘇青荷叫住了扭頭欲跑的小包子,她可沒忘記他上次去借錢,結果兩手空空地回來,想來也沒少被那刻薄的二嬸嬸陰陽怪氣地奚落一番。
小包子外表上溫吞軟弱,其實骨子裏比誰都要強,受了委屈從不會給別人說,就像以前的蘇青荷背地裏怎麼壓榨他當苦力,在秦氏面前,也從未說過她的不是。
不等小包子回應,蘇青荷便轉身向二叔父家的方向走去。
青磚泥瓦壘起來的大院子,豢養着十幾隻雞,剛下了一窩崽兒的黑豬在哼哧哼哧地叫,三頭大黃牛拴在草棚里,其中有一頭還是藉著租田耕地的名頭從她家順來的。
蘇青荷敲響了院門,須臾,傳來婦人的低聲咒罵以及趿拉着布鞋的走路聲,門閂卸下,有個矮胖的中年婦人探出頭來,見是蘇青荷,眉頭一擰,神色更加不耐,「這麼晚了,有什麼事火急火燎的,不能等明天再來?」說罷,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嘴角一撇,冷冷道:「別是又來借錢的吧,正午的時候不跟葉哥兒說了嗎?不是二嬸不幫忙,這年頭收成不好,誰家也沒余錢啊。」
「我找二叔父。」蘇青荷睜大眼,十分無辜。
周氏忽然心思一動,拉開了門縫,撫上蘇青荷手臂,迅速切換成慈祥長輩的口吻,嘆息道:「你姊弟倆借錢不就是為了棺材錢嗎?你看這麼著,你娘這一去,那兩畝田地你們也照看不動,不若你把田契交給二嬸,二嬸做主,保管明日就去鎮裏幫你們娘置副好棺木,風風光光的下葬。」
蘇青荷不着痕迹地側身抽回胳膊,訥訥地重複,「我找二叔父。」
「你這丫頭怎麼聽不懂人話呢?」周氏有些急了。
蘇俞成聽見說話聲走出屋來,見蘇青荷孤身一人,瑟縮地站在院外,似是不敢進來,開口問道:「怎麼回事?」
蘇青荷像見到了救星般,忙上前道:「二叔父,我去鎮上買了棺木回來,正停在屋門口,麻煩二叔父叫上人去抬一抬,娘她……再不入土,過了今夜,怕是要徹底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