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戲劇
平日裏總是打扮精緻,美得“沉魚落雁鳥驚喧”的任家小姐,在那一天的清晨,於一眾衣着艷麗的丫鬟們的簇擁下,只着碧水綠簡裙配素白上衣,梳着簡單的垂髻,以淡妝出現。
任府的鑲銅乳釘木門緩緩打開,她步入花海,如同一株最純潔的白色菖蘭,清麗美好。
時光驟止,本是一臉勢在必得的皇子昴,呆立半晌,竟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然而,疏離一笑后,她卻是背過了身子,輕輕搖頭,拒之。
這頗為戲劇的一幕,被當時在場的亞龍郡百姓們傳得甚廣,甚至奉為經典,被添油加醋地編入酒館說書人的段子中。
那一刻,在場人皆是不解,還以為任家小姐是喜極而泣。
未想到,任雪萱看似嬌美柔弱,實則卻是個極有骨氣的女子。
那一天,她背身婉言,卻是言辭決絕:
千山子昴,自你離開亞龍郡到現在,已然近兩年。這兩年間,你是偶有書信,可你曾有讓我等過你么?你曾有說過要娶我么?
那今日憑什麼?
你心血來潮,送我全城菖蘭,以為多麼風光,多麼深情,其實毫不費力。你根本忘了當初就在此牆下,你說要與我親手共培一千株枚雪青(菖蘭的一種)的承諾...
雪萱已有心上之人,斷不會受皇孫公子失意后的求親取樂,更不要嫁一個遇事只會怯懦躲回家的男人。
說罷,頭也不回,抬步回屋。眾侍女緊步跟隨,魚貫而入,侍者闔門,徒留眾人訝然。
任府沉重的大門,在皇子昴的眼前,重新合上,像切斷了與過去的連接。
霎時間,偌大的任府門前,只有風過花瑟之聲,無一人敢喘大氣。
萬千菖蘭,旖旎情意,任雪萱她真的,看都未多看一眼。
“彷彿一個無形的巴掌,狠狠扇在了皇子昴的心裏。”聽到此,我以銀雲絹帕掩面,調笑道。
玄信亦沒心肺地笑跟道:“這句畫外音插述甚好。”
“大人請接著說。”
“據回報說:那一天,皇子昴,失魂落魄。”
“大人您說,如果當初被指婚的,不是六歲小兒李卉兒,從而使子昴覺得折辱了自己,他還會熱血上涌,奔回去向雪萱姑娘求親么?”聽了玄信的述報,我心中微微一動,不由得想到此,又不由得直接問了出來,忘了眼前人,正是子昴的交好。
玄信看着我,倒是顯出幾分捉摸不定的真誠來,口中微微嘆息,只道:不知。
“方才那則,已是亞龍郡老少口中的笑聞,算不得秘密。而一會兒這則,是由千山府內傳出的消息,說皇子昴回到老家鬧的第二出,便是要跟家族長輩,學治家。”
情感失意了,總要在事業上扳回。
於是皇子昴召集了所有家族成員,大意就是宣佈:自己這個嫡長子回來了,要開始整治家中大小事務了,且要運用自己這兩年所學,讓千山家的未來,變得更加繁榮美好。
說到這裏,玄信的神情有一刻變得比先前更為晦暗複雜,但在述說的過程中,他又不由得拚命抑制,想要笑出的情緒。
大概就是從這一刻起,他終於真正意識到,憑着完美的皇子昴的為零的政治情商,無論是從目前的形勢,還是未來的發展中,子昴他都絕對絕對不可能,真正地坐實坐穩那個萬人仰望垂涎的極權之位。
只是我不知道,在意識到這一點后,玄信的抉擇,又是什麼。
在子昴離開的兩年中,千山家並未做他回來的打算,何況他已改姓,本不是族中一員。所以,千山家的眾人,早已爭得了各自利益,成了新的格局,子昴這麼一出,直把眾人弄暈了頭。
可誰也不敢當眾說什麼,因為對於子昴任性回府的事,聖上的處理指令還未下達到。不知道當今伝帝的旨意,誰也不敢妄動皇子昴。畢竟他現在還冠着皇族天家的姓氏,而不是亞龍郡地主之姓。
但這種莽撞自負的行為,就連子昴的生身父親,千山王,也幾乎要看不過去。
於是,皇子昴,碰了第二個軟釘子。
治家的家族會議是開了。
皇子昴慷慨激昂,將家族願景描繪得錦繡美好,現場人心激動,有丫頭仆侍幾乎要鼓起掌來。
激情滿懷,會完人散。
然,沒有人應和,更沒有人執行。
而皇子昴本身,似乎也不太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裏。
他對於那日會議造成的效果,非常滿意。
於是,在完成了領導者的使命后,他整日裏該幹嘛幹嘛,該吃吃該喝喝,該見兄弟見兄弟,偶爾為家中人顯而易見的錯事怒斥兩句,但轉眼間就又忘了。
這樣的日子久了,整個千山府,就知道自己家剛回來的非常厲害的王城儲君公子,是個怎樣的角色了。於是人們普遍保持着面上的逢迎,與背地的不作為。
“這樣的尷尬,也就他自己未意識到么?”
“做大事者,何拘小節。”玄信半諷刺半誇讚,“子昴素來便是這樣的,這些對於臣來說,都算不得不意外。可能今日我同殿下講到,才使您發覺了他的另外一面而已。其實,皇子昴也好,千山子昴也好,性子從未變過,臣只是如實稟報,請殿下不要有任何的失望,同時也不要有過分的期望,否則,若因幻想落空而造成的失落後的評價,是對子昴兄的巨大不公平。”
我承認,這一次,百般試探的程玄信,終於是觸動到我了。
以至於我的心中,前所未有地升起一個連自己也感到可怕又激動的念頭——千山子昴,真的適合那個位置嗎?姥姥畢生的心血,真的要傳予他么?
念一動,心便動,心意變,萬事皆變。
此刻,這個念頭,讓我拋棄了過去對於與子昴相爭的所有猶豫與負罪感,只剩下隱隱的不安與更隱秘的激動。
千年心血,盛事青龍,不可毀也。
船身一陣碰撞輕晃,連着屋內吊頂的龍紋鑲嵌象牙宮燈,也搖晃不止。
我一個踉蹌,幸得玄信先侍女一步,扶住了我的臂膀。
抬頭,突然心中感激,致謝道:“多謝程大人。”
而他,似乎也聽懂,只微微一笑,輕道:“帝姬殿下,船已靠岸,憶君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