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記（三）

隨着我年齡的增長，對舅舅的印象就剩下芋頭和地窨子，一個可以吃，一個可以住，這麼兩樣東西了.

但對母系家族的探索讓我產生了莫大興趣。

我母親的祖母據說是他們那一帶著名的美人，直到現在那周圍要是評判哪個女人都會以她為標準：“喲，窮打扮什麼，還能裝扮出個牡丹來？”這個牡丹當年就是指我母親的祖母，只是過了這麼多年，早已沒人想像得出當年那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美人到底能美到什麼樣子，現在還用牡丹來形容誰長得怎麼樣，也未必是指歷史上這個牡丹。

美人牡丹嫁給王玉成（我母親的爺爺）多年沒有生育，所以人們就又有了嚼舌頭的口實：“你看看！真是好看不中用，連個孩子都不會生，要這樣的老婆幹什麼？”而這位美人就怪爹娘，說他們把名子給起錯了：“叫個什麼不好，偏偏叫牡丹，人家桃子、杏、蘋果、梨開了花總會結個果，不管好不好吃人家總有個果，這牡丹只開花不結果，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有什麼，你能讓一個叫牡丹的女人生孩子？你們是成心不讓閨女做人！”

不過天下就有些你說不明白的事，牡丹儘管不被當人看，可她自己並不太悲觀，背地裏她會說：

“不生孩子是你老王家修行不好，是老天爺不讓你們有後代，這能怪我嗎？要怪怪你們自己，當年托媒上門踏破了俺家門檻，又不是俺自己送上門來，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到了你家，現在沒有孩子能怪我？瞎了你的眼。”

這些話牡丹不敢大聲說出來，她只能背後悄悄自己嘀咕。當姑娘時愛說愛笑的牡丹現在成了個受氣包，她想像不出自己怎麼度過這個人生，但牡丹還真行，她既不哭不鬧，也不抹脖子上吊，就這麼不哼不哈地過日子。當高鼻子瞘眼的德國人在小北戴建起了一個怪模怪樣的教堂時，當那個穿着一身黑大褂留着滿臉金色捲毛鬍子的神甫摩爾到處拉人入教時，倍受家人歧視的牡丹一頭就扎進德國人蓋的那座被人稱“鬼屋”的教堂，牡丹成了摩爾第一個信徒，儘管她男人王玉成打得她渾身發紫，可牡丹還是千方百計要去教堂，她感覺十字架上的耶酥受的那個罪跟她差不多，她感覺自己在王家就是耶酥，她也被釘在木頭上，在男人和婆婆的管束下，什麼也做不了主，雞呀狗的還有個撲棱狂吠的時候，可自己真沒有什麼奔頭，就算是婆婆死了，自己的男人也不會把她當人看更別說讓她當家了，這些年他們老王家為了有個接香火的也沒少鬧騰着給王玉成討小老婆，討就討吧，她還巴望着再來個女人替她受罪，這樣可能會減少點痛苦，可惜王家還沒富得讓人羨慕，沒有什麼有錢的人家女兒來給他當小老婆，所以王玉成討二房也只是在嘴上過癮，但婆婆那死羊眼倭瓜臉從來就沒對牡丹有過一絲笑容，牡丹每當把飯菜恭恭敬敬端到她面前，老不死的都鼻子裏哼一聲，就像豬圈裏的一頭豬，看見飯來了就哼哼一聲，每次上飯牡丹都想把熱騰騰的飯菜潑到這娘倆頭上，可能燙疼了他們哼哼聲會比這樣哼哼好聽，可牡丹沒有這個膽量，等牡丹在鍋台上吃他們那點剩飯剩菜前，背過身去在胸前划著十字，但不是感激主給她這美好的食物，而是在訴說著自己的怨恨：“主啊，你看到我了嗎，你知道我受的罪嗎，我是不是你又托生到世間，來再受一次罪啊？”牡丹在教堂跪在十字架下，也是默默地說著這些話。她對主的要求不高，只希望王家把她當個人看。

物和物處久了，互相存在依託，你猛然拿走一樣會感到心裏彆扭；人和人處久了，就會生出些恩怨仇恨，不是心裏裝不下對方，就是看順了眼而生出感情。牡丹這個國色天香的少婦，撩撥的正當年輕力壯的摩爾長夜難眠，在收不到幾個信徒倍感寂寞空曠的教堂里，不時出現一個搖搖擺擺的小腳女人——牡丹，是他在德國想像不出來的。摩爾看到過中國的牡丹花，在他眼裏這個叫牡丹的女人比牡丹花還要漂亮。謝天謝地，聰明的摩爾學會了幾句膠東話，心靈的牡丹也看得懂洋鬼子的手勢，他們就這麼比比劃划的一天天心靈相通，摩爾跟牡丹學的一口膠東話也越來越地道，當他無意地在牡丹面前說德語時，他驚奇地發現牡丹學德語的速度遠遠超出他學中文的水平，但是他還是謙卑地跟牡丹學中國話，因為他還要拉更多的中國信徒。而牡丹則把德語學了個地道。摩爾從剛見到這個東方美人剎那的六神無主，到後來的心有靈犀，情感發展的這麼迅速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懵，當他指指點點表示要看牡丹的小腳時，臉色上語氣里沒有一點邪念，反倒是牡丹心潮起伏知道要發生什麼事了，但她並不緊張也不扭捏，就爽快地脫下三寸金蓮，繞下裹腳布，一雙尖的像錐子、四個變形的腳趾扭曲的裹在腳掌下，那憋屈的大姆腳指，就像被鐵匠打的鏨子，整個腳就像一隻剛從地里冒出來的竹筍展現在摩爾面前。摩爾剛看到這雙變形的小腳差點嘔吐，但看到牡丹粉紅的臉龐水汪汪的大眼，他心疼地抓住了這對肉竹筍，摩爾頓時一股熱流就傳遍了全身，眼裏冒出**的火焰。

“狡詐”的摩爾以看看中國女人的小腳為名就把牡丹全身看了個遍。正當牡丹準備為上帝獻身時，摩爾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十字架上的耶酥，耶穌那骨瘦如柴痛苦的模樣，讓摩爾頓時像霜打蔫的茄子。聰明的牡丹一下就明白了摩爾的意思——他是不願在這“廟”里干齷齪事。牡丹拉起摩爾走出教堂，向那長滿松樹的山岡奔去。牡丹那雙“殘廢”的小腳像蜻蜓點水，摩爾在她背後欣賞着這個走路奇特的中國女人，也在揣摩牡丹要帶他到哪兒去。上了山坡，牡丹引摩爾鑽進一個地洞，摩爾等不及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就撲到牡丹身上……

沒人把她當人看的牡丹也不管不顧老老實實給神甫獻了身。等她大呼小叫過後才明白做女人原來是這麼個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