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記(二)
地窨子上面那兩畝地的邊上有座墳丘,墳丘上也長着迎春,裏面埋葬着我的舅舅.後來聽說舅舅下葬的第三天,被人半夜挖墳開棺,舅舅的遺體被野狗分屍,現在的墳墓僅是個衣冠冢。但我沒聽見母親對開棺揚屍這麼大的事發什麼怨言,好像人家應該這樣做——是舅舅自找的?但每年清明母親都會在那土丘前燒幾張紙,倒一杯苦酒。再後來母親利用多年積蓄修起一道圍牆,墳丘也被圍在園內,這裏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菜園子,加上地窨子裏有水,這兩畝地就成了俺家旱澇保收的聚寶盆。在這城市的邊緣有塊私家園地,母親經常引以自豪。父親和舅舅死後,菜園子成了母親唯一活動的場所,園子的收穫儲藏在地窨子裏,有時我們根本不回老屋,就吃住在這裏。我的啟蒙教育大部分也是母親守着我在這兒進行的。
日本鬼子佔領北平,父親和也在學校當教書先生的舅舅沒跟學校去昆明而是回了老家,他們都去了母親教過書的中學,後來又先後死在半島上,我們家也就此敗落。母親也因兩個親人去世變得沉默寡言,每天監督我讀書,等我考上大學,她竟大病一場。
父親和舅舅沒有介入哪個黨派,母親說這跟他們的犟脾氣有關,他們不願躲避這場民族災難,倒也把一腔熱血拋撒在半島上,若是他們在抗日戰爭時隨學校到了昆明,也不至於死得那麼慘,據說父親身體被鬼子打成了篩子,連一個鬼子官都罵他的部下不該lang費那麼多子彈。可父親當時到底罵了他們什麼難聽的話,惹的一群鬼子向他開槍,連我母親都不知道。後來地方寫志,給父親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話,母親看后只是苦笑,她說父親沒有那麼高的覺悟。
父親和舅舅回故鄉沒有多久,小日本就來到膠東,別人都挖地洞說是躲避鬼子。父親說沒見過歷史上哪個災難能靠挖洞躲避過去,不過人家都挖洞,他也經不起母親的嘮叨還是動手挖洞。母親說人們挖的地窨子冬暖夏涼,冬天可以儲藏蔬菜地瓜,就是不打仗也該有個儲藏地瓜白菜的地方,家裏真該有個地窨子。在母親的“監督”下,我們家就在山腳下那兩畝準備蓋房的基地下挖洞,一來可以防避鬼子的轟炸,以後還可以做其它用途,這是母親的本意。
父親對挖洞並不起勁,甚至還有敵意,是舅舅一手完成了他這個得意之作。後來地窨子還真成了我們家的另一個場所,這倒是父親想不到的。
當年挖地窨子時,我舅舅因舅母剛去世住在我們家散心,聽了母親的意見就主動提出由他來打頭,反正他也沒什麼事做,挖洞出點勁還可以分散精力。
我舅母是我的一位堂姑,舅舅住在我們家就兩邊蹭飯,我大爺爺家不好意思拒絕這個“遊手好閒的女婿”,我父親更不想得罪他這個說話就滿臉笑容的舅子,我母親則關心有加地寵着她的這個儀錶瀟洒的弟弟。
我的堂姑是個小學教員,她不准我喊她舅母,說還是叫姑姑親。
姑姑穿着陰丹士林布旗袍,左上襟別一支自來水筆,腳上的皮底鞋走起路來有節奏的咔咔響,這是我對她唯一的記憶。她是省師範專科的畢業生,是我爺爺做主把他這個侄女嫁給了我的舅舅。後來姑姑挺着個大肚子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了,炸開的肚子把個嬰兒拋了出來。奇迹是這孩子竟沒死,我的表弟就被起名叫貴生,知道底細的都知道是“鬼生”的諧音。貴生被爺爺姥爺家當成寶貝,被嬌慣的沒長成個人型,他後來走南闖北遊戲人生,活脫脫一個假洋鬼子,成了左鄰右舍飯後茶餘談笑的話題。當別人早已把這個lang子忘卻,這個沒爹沒娘的貴生,帶着老婆孩子重返故里,已是政府官員的座上賓。因為這個失蹤多年的lang子,現在是韓國的億萬富豪。可貴生並沒有在故鄉投資,他說光憑那些當官那麼破格招待他,他也不敢拿錢來打水漂。聽到這個消息我還真不敢想像現在的貴生是個什麼人物。
舅舅自我舅母慘死後,臉上就沒了表情,無論遇到什麼事他都不吱聲,挖地窨子成了他解除心頭愁悶的活路,據說他也不關照自己兒子的死活,好像任何事都跟他無關。現在我想,舅舅可能預感到他自己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他只能為老王家留下一個傳宗接代的命根。
本來是為了躲避日本鬼子大掃蕩的地窨子,現在趕走了日本鬼子就用來防颱風,倒讓我感覺比在屋裏住還新鮮。洞裏有母親平時儲藏的糧食,還有個水池子,聽母親說挖洞的時候挖到了泉眼,舅舅說這可是難得的福氣,洞裏有水太幸運了,而且還是甜水,在臨近大海能有不含鹼的水,這可是一筆財富。舅舅拿出他學建築的本事,把個地洞當成藝術品來設計,這地洞就成了另一番天地:有泉眼的洞穴當內室用來做飯,洞內一道縫隙通向後面的山溝形成一個天然的煙囪,在裏面做飯燒火,山這邊看不到冒煙。另開兩個洞才是住人的。挖洞的時候父親母親和舅舅裝着翻地種莊稼,我們家那兩畝山坡房基地就用挖出來的土墊厚擴大,瘠薄的土地變成了肥沃的菜園。後來母親不時提起舅舅,也是因為這兩畝旱澇保收的菜園地。教書的母親課餘解悶,菜園子裏就總看到母親的身影。而每當享受着母親的勞動成果,她就會說這是舅舅的心血。不過舅舅也沒吃虧,他在地窨子裏當了個風流鬼——這是母親無意中嘟囔出來的秘密,我聽到這話時還是個不懂什麼叫風流鬼的孩子。後來我用盡了各種手段,希望知道舅舅是怎麼死的,母親都用三個字來回答我——不知道。舅舅的無名死亡——母親說的風流鬼——母親眼神里的悲哀——還有這個地窨子,老是我心中的一個疙瘩讓我無法解開。
長大后斷斷續續也聽到一些對舅舅的議論,說我舅舅的床頭總是放着兩本書:一本是他百看不厭的《聊齋》;一本是《紅樓夢》。又聽大爺爺不屑地說舅舅是希望那些靚鬼艷狐也能走進他的生活。而我母親則說我舅舅寸步不離《紅樓夢》是因為他生活的周圍女性太多,他的姐姐妹妹加上沒出五服的堂姐妹,足足有三個“十二釵”,可惜舅舅五大三粗沒長個秀氣相,儘管我姥爺(王驚蟄)沒有太多的家產,可在女人堆長大的舅舅老是把自己當成賈寶玉,加上我舅母也是個自認為是林黛玉再生的胚子,這兩口子就不適時宜的生活在大男子主義主宰的半島上。我認為母親說得有理。但直接使舅舅死亡的原因,到現在我也沒弄清楚。
我對舅舅沒多少印象,只是母親常常嘮叨才影影綽綽有那麼點記憶,但舅舅說我的一句話,我深深地記在心中:“怎麼長得沒鼻子沒眼的,不是說外甥像舅嗎?這孩子可沒有我的一點影子!”母親聽到這話就笑眯眯地說:“誰知道你姐夫從哪兒撿了這麼個東西!”
在我的記憶里舅舅最會講故事,後來我看了《聊齋志異》,才知道舅舅講的那些故事都來自這本奇書,只是很多故事他是東拉西扯,所有的狐狸精都被他說的像姑姑的長相。而我現在也會犯舅舅的毛病:很多聊齋故事我會混淆地講給我的孩子聽,只是在形容狐狸精的模樣時我會用某個演員當模特。
對舅舅另一個深刻的記憶是他吃飯,在飯桌上舅舅從來不看別人的臉色,所以吃飯他只是低着頭不管不顧地吃自己的。看到舅舅吃飯就知道他是個獨生兒子,而我母親則特別欣賞他的兄弟,她說就見不到任何人吃飯有她兄弟那麼優美,那嘴唇的蠕動,那腮幫子那麼有勁,那眼睛絕不走神都是“教養”有道。這是我唯一能回想起舅舅不多的神態之一,又或許也是因為母親思念她兄弟經常叨念,給我的想像罷了。真正讓我記着舅舅是因為他搶着吃我的芋頭——芋頭是膠東小孩、老人的專利食品,一般人家大人是不捨得吃芋頭的。舅舅搶吃我的芋頭,讓我去吃那玉米麵餅子,父親曾悄悄對我說:“舅舅有心事,你就讓他吃芋頭,吃飯時別老盯着他,你吃你的飯。”母親則對我說:“舅舅胃口不好,只能吃芋頭。”舅舅吃完飯就會鑽進地窨子,從地窨子挖好后他就沒離開那個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