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數(九)

第五章 天數(九)

“我爸叫於三峰,我叫於曉陽,我不是回老家來玩,爸爸說讓我回來接受教育.你是不是也來看這裏的紀念堂接受教育呀?我爸爸就叫我回來看紀念堂。他說我的老老爺爺、老老奶奶,還有許多許多人都叫日本鬼子殺害了,他們為祖國的解放犧牲了,我現在才能有飯吃,我現在才能有衣裳穿,我現在才能有學上,爸爸叫我不能忘本,現在許多人都來接受教育,爸爸說不論以後我走到哪裏,都不能忘了老家有個紀念堂,這裏有我的祖先,叫我永遠都要記住。爺爺,你也要記住是吧?”

於松虎聽着這個像小大人似的孩子說話,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是自己親兄弟豹子的重孫子,他對小孩說:

“曉陽啊,你能不能帶我也去看看紀念堂呀?”

“這不用人帶,好多外邊的人都來參觀,紀念堂其實就像城裏的公園,誰都可以進去,又不用買票,隨便進!我爸爸今天要回來接我,我是來等我爸爸的。您自個進去就行了。”

於松虎沒有進村,他按照小孩的指點,進了東沙河村的革命紀念堂。他沒有在意園子裏的花草樹木,直接進了擺放牌位的屋裏,他從東廂房一個個靈位看起,熟悉的、不熟悉的名字就從他眼前晃過。突然他看到了父親於聯嘉和母親的靈位,爺爺於朝海的靈位也呈現在他面前,當他看到“於松虎車山菊之位”時,頭就像被人擊了一棒,他使出最後的力氣看着自己的牌位,牌位上的並列着兩張照片,一看就更讓他喘不過氣來:車山菊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而自己牌位上的照片是個微笑着露出虎牙的少年。

——山菊沒有死!她一直在等着自己!死後才和自己合為一方靈牌……

天吶!於松虎想哭,可他哭不出來。於松虎想笑,可他也笑不出來。他原地轉了一圈,希望看到有鄉親進來——好對他說明自己的身份,訴說自己心裏的痛苦,可靜靜地紀念堂里沒有一個活人。於松虎又湊近靈牌,端詳着照片上一老一少兩個人——他想起來了,這是他讀中學時候照的相片,露着雪白牙齒微笑的他,好像在懷疑地看着自己問:

“老傢伙,你是誰?”

車山菊的照片不太清晰,但可以看出拍照時她的不情願,那哀怨的表情好像在對於松虎說:

“老傢伙,看什麼看?討厭!”

就像她當年當姑娘時一樣,還是那麼羞澀。於松虎使勁閉上了眼睛,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面對親人的牌位他該幹些什麼?他能幹些什麼?他雙腿發軟,不自主地跪了下來……

於松虎還沒來得及磕上一個頭,就感覺一陣頭暈,左胸脯一陣猛痛,他想呼喊又感到滿嘴發乾,雙手無力支撐身體,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昏迷中的於松虎特別後悔——該多問問那個小孩,說不上他跟自己有血緣關係,老於家還有后,對,日本鬼子沒有把中國人殺絕,想到這兒他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於松虎感覺自己飄到了石鼓頂上,他拿起一根木杖,用力撞擊着這面巨大的石鼓,意圖提醒鄉親們——是虎子回來啦——老虎子回來啦——他聽到了石鼓發出咚咚的響聲。

突然於松虎看到滿石鼓頂都是人,都拿着木杖撞擊着這石鼓,他看到了爺爺、父親和母親,山菊妹妹也在,他想告訴親人們自己的人生遭遇,可沒有一個人要聽他的訴說,好像都不認識他。於松虎忙跑到爺爺跟前說:

“爺爺,我是虎子呀,你怎麼不認識我呀?”

那人鼻子裏淌着血,木訥地看着他。於松虎忙說:

“爺爺,我還會唱那首《吹大牛》的歌,你聽——想當年我老漢到過北京城——”那人恨了於松虎一眼,於松虎忙說:

“爺爺,我唱錯了,應該是——天不公,地不平,洋鬼子,傳怪經——對不?”那人歪了一下嘴,離於松虎而去。

於松虎又跑到父母親身邊說:

“爺爺認不出我了,爹,娘,我是虎子呀!”

這兩個人也不理他,於松虎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穿着件花襖,他突然想起自己是穿着件花衣裳離開家的,他在宣傳抗日。就呼喊道:

“大奎,大奎,我爹我娘不認識我了,快,快拉起胡琴我來唱——正月里,二十一,日本小鬼子來到俺家裏,哎呀我說大娘啊——”

見爹娘也不認得自己,於松虎忙去找車山菊,他拉起山菊的手說:

“山菊,你不會不認識我吧?記得不?我給你吃燒螞蚱的時候,你說好香啊,記得不?”

山菊也掙脫他的手跑走了。

滿石鼓頂的人都手拿木杖撞擊石鼓,每個人臉上都是憤怒,於松虎再仔細一看,一個他也不認識。沒有一個人停下木杖看他一眼,都在拚命地撞擊石鼓,所有人被震得七竅噴血——天上下着紅雨——地上淌着紅水。於松虎轉身看着村莊,那裏也被血水淹沒了,東沙河也是紅水滔滔無邊無涯,再看石鼓頂下的神泉也猛然噴水了——那水也是紅的——紅色水柱直衝雲霄。

見沒人理會自己,於松虎無奈地站在石鼓上,他感覺渾身無力,就躺下來想聽聽撞擊石鼓的聲音,可這聲音就像一縷遊絲,在空中飄搖着離他越來越遠……

紀念堂里死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老人,這驚動了有關部門,從他身上搜出的護照證明,他是從國外回來的華僑,護照上英文名字叫mingzhangqi,年齡八十四歲。

東沙河村的人研究決定,儘管沒人認識這個華僑老人,可他畢竟是死在紀念堂里,從國外回來專程來到這個聖地,可見他跟這裏有着情感上的聯繫,所以才突發心肌梗塞在紀念堂里死去。老人臨死前看到了什麼?老人臨死前在想什麼?東沙河村的人議論紛紛:他肯定是被感動了。既然是感動而死,他就是個好人。村民一致同意,給這個老人也立個牌位安放在紀念堂里。

東沙河村革命紀念堂就又添了一個靈位,在雕刻牌位時村委會犯了難,從老人的英文姓名來看,這明顯是個中國人的名字,可在翻譯成中文時,沒人敢肯定這是哪三個字,同音漢字是那麼多,請教了英語漢語專家都說沒法弄清,無奈只能照葫蘆畫瓢,將他的英文姓名雕刻靈牌。靈位的背後沒法寫他對革命做出過什麼貢獻,只能刻上“xxxx年xx月xx日,這位華僑老人,在瞻仰東沙河村革命紀念堂時,激動而亡”。單單一方晶瑩剔透的漢白玉的牌位正面,中英文混合雕刻着“mingzhangqi之位”。也不知道他跟哪家有牽連,靈位就放在王雲起靈牌的旁邊。

再後來北京傳來正文:

死者漢文名祁銘章,系旅美洲x國的愛國華僑,曾為中x兩國的科技文化交流做出過貢獻。

這一紙文字,東沙河村人把它用鏡框鑲好立在他靈位後邊,人們猜測着他為什麼不遠萬里來到這裏,都希望能找到一點跟自己有關係的證據,可這個陌生的姓氏——祁字,讓他們搜羅着八杆子都打不到的親戚,查來查去也沒有一個姓祁的親戚。

過後,這方奇特的靈位,讓外來參觀的**惑不解——他從哪裏來?為什麼來到這裏死去?

可這方奇特的靈牌又讓東沙河村的人增添了一分驕傲——是紀念堂的魅力!是東沙河村的人緣!

東沙河村的老人都在教育着自己的晚輩,他們說人生在世要明白一個道理:無論對誰,來到這個世界上面對着大路千條——沒有一條是平坦的,到底怎麼走?沒人能說清楚——這個世界沒有公平;無論對誰,離開這個世界的路只有一條,走這條道時,有人坦然,有人懼怕,可你不走也要走——這個世界,其實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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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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