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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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注重鄉情,出門在外有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說法。這個“老鄉”,地域範圍不同所指也不同,小指同鄉同里,大指同省同國,但都是出門在外,這相遇就有個親切感,不論在外面混的好壞,同音同語一交談,那親切勁最好的表達就是眼淚。這“淚汪汪”的雙眼互相凝視,所表達的就分不清是痛苦還是喜悅,千言萬語就用兩行眼淚來概括了。

“淚汪汪”賺來個交情,有個同是異鄉客的知己,關鍵時刻能幫襯一把,這眼淚就真派上了用場,那苦水也沒白流;

“淚汪汪”取得了親近,趁此來個老鄉騙老鄉,被老鄉所詐,這眼淚就不但是真的而且痛心之極。

——這兩種“老鄉見老鄉”都叫人“兩眼淚汪汪”。

因為注重鄉情,當權的都知道籍貫的重要,填寫各種表格時籍貫就成了絕不可缺的一項。為此我非常迷惑,我該怎樣填寫自己的籍貫?我生在北京,長在成都,我的籍貫欄卻要填“山東”,因為我父親是山東人。

我父親少年就到了成都,他在山東只讀了幾天小學,在四川讀書、工作了四十多年,因為他的父親是山東人,他的籍貫就要填“山東”。但,據查我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就不是山東人。不過我父親的一口膠東話則證明他填山東為籍貫有道理,四十幾年他竟沒學會幽默的四川話,這一來證明他語言能力的笨拙,再則就只能說明他是個根深蒂固的山東人。

我母親是北京人,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父母親語言有天壤之別。父親也知道自己說話難聽,可有什麼辦法?他“絕不”向我母親學習,“堅持”用那怪腔怪調和我們對話,我們娘倆就提心弔膽怕受他膠東話的影響,因為我母親可是靠說話吃飯的,而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語音帶有故鄉的怪調。有時候,我和母親會“教”父親說普通話,在父親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勇敢地學一句,這時我們家就會笑聲哄然,因為父親把普通話說得和外國人初學漢語沒什麼兩樣,這是我們家逗樂的保留節目。儘管我不會說膠東話,但在我寫這些故事時,總能體會到膠東話的經脈,為此有個看了我的故事的老鄉甚至問我在膠東住了多久——這倒要感謝父親那口土得掉渣的膠東話。

近又獲悉,膠東人的dna與歐洲人的相似。天吶,難怪父親的“普通話”能說的和老外相仿,他是不是有特殊的dna?

我到底是哪兒的人,我的籍貫填山東合適嗎?

北京,我回去過,那裏住着我血統的另一半——我的姥爺、姥姥、姨姨、舅舅。北京的皇家氣派充滿它的大街小巷,到了北京,你就會知道自己是多麼渺小。

山東——我填寫的籍貫地,長這麼大我還沒踏上“故鄉”之土。那神聖的祖地就讓我倍感着迷。多虧在成都有很多山東人,我從他們的嘴裏聽到不少“老家”的故事,通過他們我神遊我祖宗生活的地方。他們“談故鄉事,說故鄉情”時的心情是可以想像的,從他們的臉上就能看出有痛苦也有幸福。我——聽故事的人,則比他們的心情更“複雜”,我既要判斷哪些是傳說哪些是實情,又要裝扮自己是山東人的後代討得他們的信任,還要在牽涉我的祖先時不溫不火,因為我的祖宗在膠東還有點“名氣”,他們給我“編了”不少祖宗們的故事。在我寫《大路千條》時,曾考慮再三,我的主人公該姓什麼?若姓於,是否有給祖宗臉上“抹黑”的嫌疑?經再三斟酌,還是讓他們姓了於,這樣免得別人拉到自己身上,說我污衊人家的祖先。

我寫的這些事有多少真實性不可考究,讀者拿他消遣解悶或許還會知道點百年來的事。

我遇到的這個老鄉與我年齡相差近六十歲,我們沒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激情,因為我對山東一無所知。這個老鄉是我祖父的學生,我父親叫他大哥,我只能喊他大伯了,若在街上遇到這樣歲數的老人,我只能喊人家爺爺。為此他樂呵呵地對我說:

“蘿蔔小長在背(輩)上。你爺爺和我父親歲數差不多。老師老年得子,你父親就比我小多了,我和你爸兄弟相稱,你喊我伯伯是天經地義的。”

我的這位老鄉伯伯,是抗日戰爭參加的八路軍。他的父親被日本鬼子殺害了。他母親的舅舅因參加義和團被清政府照了天燈。他的外祖父因參加義和團而躲到了關東,直到清政府垮台才回膠東老家。他的母親童年就出嫁了,但又不是當童養媳,老鄉伯伯的爺爺奶奶同情那一家的遭遇,把個小姑娘接回家養大嫁給自己的兒子。這女人在村裡又遇到了一個獨身老人——一個傳奇人物,這老人生前生活,死後入土,都是老鄉伯伯的媽媽一手照料、操辦。這個傳奇老人可不簡單——他當過海員——到過法蘭西——他聽說過巴黎公社的事——他老愛跟人說“將來可要人人都平等,吃飯不要錢”——這可是在辛亥革命之前。老鄉伯伯的母親生過三男兩女,都在少年就被老太太送去當了八路軍,所以老太太對解放軍就特別親。當年老鄉伯伯所在部隊集體轉業,老太太聞訊還以為兒子犯了錯誤,難過得不吃不喝。多虧臨死前她還有穿軍裝的兒子和女婿,這對她的情感世界不知有多大安慰。老鄉伯伯每對我提起他母親總是眼淚汪汪一腔激情,那情感讓我這個沒見過老太太面的後輩也唏噓不已,他多次和我說要回故鄉給母親立座碑,在碑上銘刻:

我們家鄉在黎明前第一個見到光明的人——母親“老奶奶若活到今天……”

“唉,那不可能……都一百多歲了……”

“是什麼原因讓老太太這麼鍾情於革命?是不是受那位傳奇老人的影響?”

“說不清楚,好像那位老人在辛亥革命前就去世了。他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應該說他是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者了?”

“不知道能不能這樣說,好像中國書上沒有記載。”

就這樣我寫了《大路千條》。在我心中,故事也是真實的一種。

我的這位老鄉伯伯在1999年10月1日去世了,我沒能去看他最後一眼……那天我去了寺廟。我擎着一柱香求遍了各位神靈,在長江尾的上海為他祈禱,我希望我擎的香煙能飄到巴山蜀水為他送行。善男信女在寺中吳語如歌,恍惚在耳邊又響起我與老鄉伯伯的對話:

“人有靈魂嗎?”

“應該說有吧。”

“那也有鬼了!”

“胡說。鬼都是活人。”

“靈魂在哪兒呢?”

“都在他兒女的身上!”

——靈魂都附在子孫身上,這話老縈繞在我的心上。

我的老鄉伯伯走了。

他還有多少故事沒能跟我講?

我……

我……

我但願老鄉伯伯沒有遺憾。

老鄉伯伯,一路走好!

於東田2000年10月於上海戲劇學院2005年修改於上戲電視藝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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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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