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潤物無聲(6)
“小光。”
十多年了,已經沒有人再這樣叫他了,如今乍一聽到,免不了覺得陌生又奇怪。
邵遠光沒有轉頭,也沒有應聲,對着邵志卿的後背卻已漸漸僵直。他還沒有決心面對他,面對一個幫他建立了理想,卻又親手將其摧毀殆盡的人。
邵遠光沒有答應,父子間陷入了沉默,這種沉默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道中顯得異常詭異。
邵志卿尷尬地笑了笑,開始閑話家常:“很久沒見你了,你過得好嗎?”邵志卿想了想,又問他,“成家了嗎?”
邵遠光依舊是沉默着拒絕回答。
邵志卿並不介懷,只顧着說自己的:“我一直在關注你。我聽說你現在很不錯,已經是江大最年輕的博導了。”儘管邵遠光沒有看他,邵志卿依舊欣慰地點頭道,“你比爸爸強,爸爸那個時候……”
“夠了!”邵遠光轉過身厲聲喝止了父親的話。
他的聲音不小,氣勢頗凶,周遭經過的人不由側目,還有護士以為是醫患糾紛,不由湊了過來問了聲:“邵院長,有事嗎?”
邵志卿尷尬笑了笑,忙說:“沒事,沒事。”這才驅散了護士。
周遭圍觀的人散去,邵志卿又叫了邵遠光的小名。邵遠光並不想聽,打斷了他:“以後不要拿我和你比較!我走到今天,一步步都問心無愧,不像你。”
邵遠光的眼神堅毅、固執,邵志卿看了愧疚笑了一下,眼尾的紋路跟着深刻了幾分。他點頭道:“我知道那件事你很在意,我對不起你……”
“我?”邵遠光聽了不由冷笑,“我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了我,你想讓我在國外安心讀書,你不想我有後顧之憂,你沒有對不起我。”邵遠光說著,話鋒一轉,“你只是對不起你的病人、你的學生,”他頓了頓,盯着邵志卿胸前別著的名牌,又說,“還有你的身份。”
醫者,仁心。這是作為醫生最基本的準則,儘管世事浮華,很多人都追名逐利,但邵遠光一直慶幸自己的父親仍是一名有仁德的醫生。直到有一天,他被當頭棒喝,才明白自己過去所堅信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幻泡影,他的整個人生似乎已充滿了不切實際的泡沫。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他的父親,邵志卿。
十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再多言也是無濟於事。
又是良久的沉默,邵遠光看着父親疏離地告辭:“我還有事。”
他不說再見,更沒有留戀,直接轉身離去,沒有十多年未見的激動,更沒有血濃於水的眷顧。邵志卿看着他冷漠的背影悠悠嘆了口氣,這時,他衣兜里的手機響了,是ICU(特護病房)傳來的緊急通知,邵志卿掛斷電話,同樣不曾留戀,朝着邵遠光相反的方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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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江城,氣溫已經陡然升高,空氣中彌散着潤濕的氣息,讓人感到格外壓抑。
邵遠光從樓梯間往下走,想要去收費處找白疏桐,走到樓層中間時,覺得胸口被壓抑得煩悶難耐。
陰暗的樓梯間內,邵遠光急於想找到光亮,他抬頭,看到了頭頂牆壁上的一個小小天窗。天窗既高又小,因為遠離地面無人看護,窗戶的玻璃上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幾乎透不進光亮。
邵遠光看着窗戶,深深呼了一口氣。
身後,樓梯間的鐵門被打開了,高奇探頭出來,看見了牆角邊的邵遠光。
“你還真在這兒。”高奇從樓上下來,走到邵遠光身邊,“給你朋友的親戚安排了個高幹病房。”高奇說罷不忘加一句,“這可是邵院的面子。”
高奇不居功,一心想要緩和邵遠光父子的關係,邵遠光聽了卻不領情,只說:“我沒求他,只求了你。”
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高奇算是領會到這句話的精髓了,父親倔,兒子自然也不遜色。高奇聳聳肩,從白大褂的衣兜里摸出一包香煙,幽暗的樓道里,他“咔噠”一下點亮了香煙。
光亮一閃即滅,映紅了邵遠光的眼前。
邵遠光看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火光,突然開口問道:“還有嗎?”
高奇愣了一下,下意識摸了一下衣兜里的煙盒,猶豫片刻,抽了一支香煙遞給邵遠光。
“咔噠”,火光迸發,邵遠光眼前跟着一亮,手指夾着香煙慢慢地湊了過去。
離得近了,他的半邊臉被火光映紅。在明和暗的交界處,他的神色顯得晦暗莫測。
高奇看着猶豫了一下,想要收回打火機,邵遠光卻一把抓住他的手,穩住了火光。
他點煙的動作頗為生疏,夾着香煙的手指也顯得僵硬。香煙頂端的光亮隨着他的氣息閃閃爍爍,忽明忽暗。
高奇看着他,拇指抬起,熄滅了火苗。
火光滅了,樓梯間裏恢復了黑暗,只有牆壁下兩點火光影影綽綽一般。
邵遠光緩緩吸了幾口,煙味濃重,他不由嗆到,低聲咳了起來。縱使咳嗽,他仍不作罷,只想看到些光亮,便又將香煙湊到嘴邊。
高奇見狀急忙把香煙奪過來,“不會抽別抽。”他說著,黑暗中白了邵遠光一眼,“浪費我的煙。”
高奇將煙頭在一旁的煙缸里占滅,斑斑點點的火光徹底消失。
邵遠光看着嘆了口氣,“如果沒有那件事,我可能現在和你一樣,在醫院裏當醫生,每天為了救治病人忙得沒有時間吃飯休息,只能靠着吸煙提神、飽腹。”
這些年來,高奇頭一次聽到邵遠光談論這件事,即使是事發當時,他們遠在英倫,邵遠光對此也隻字未提。
“只不過我後來選擇了逃避。”邵遠光說著笑了笑,在陰暗的樓道里,他的笑容顯得頗為無助,“那個時候,我實在想不出來,除了逃避,我還能怎麼面對他。”
曾經的信念一旦被摧毀便再無重建的勇氣,所以他選擇了逃離舊的人和事,逃離原本的環境,一切重新開始。
高奇算不得那件事的當事人,但因為是邵志卿的學生,因此也多少知道些隱情。他明白那時邵遠光對邵志卿的仰慕和崇拜,也明白當偶像坍塌時邵遠光的心情。只是,偶像歸偶像,父親歸父親,這應該是兩碼事。
“Chris,我知道你一直活的認真,但有的事情真的沒必要這樣苛刻。父親是父親,你不能期望他在所有方面都符合你的要求。”高奇熄滅了煙頭,樓道里的光亮又黯淡了幾分,“你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
邵遠光何嘗不想放過自己,可是他生來便缺少這種妥協的能力,他即使想退,也邁不動後退的步子。
一支煙吸完,高奇看了眼手機,病房那邊沒有什麼緊急消息,他還有時間休息。他拍了一下邵遠光的肩膀,招呼他:“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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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奇拉着邵遠光到了產科,因為是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旁人看着不由側目,掩嘴低聲議論了起來。
“你帶我來這兒幹嘛?”
邵遠光想甩開高奇,高奇卻依舊拉着他往前走,邊走邊嫌棄地說:“你以為我願意!”
高奇拉着邵遠光到了保育室外,他停下來,指了指玻璃房內一個個保育箱裏的小嬰兒,示意邵遠光看,又問他:“你看看,可愛嗎?”
邵遠光隨着高奇手指的方向看去,保育箱裏放着出生不久的嬰兒,一個個粉粉嫩嫩的,有的嘟着嘴睡着,有的揮舞着小手小腳,不管哪一個,看着都極為可愛。
他一時沉默了,高奇扭頭看了他一眼,背過身靠在玻璃牆上,反觀身後往來的新任父母:“你看看他們,這裏的每一對父母都在面臨轉變,角色的轉變。”
邵遠光愣了一下,依言扭頭看了眼身後的人。
這裏不乏行色匆匆的人,也有人懷揣着忐忑不安。但不論如何,他們各異的表情背後都掩藏不住希望和憧憬,正如高奇所說,他們都面臨著角色的轉變,從別人的孩子變成孩子的父母,他們的人生因為這個原因得到了延續,他們今後的生活也將變得更加有目標。
“Chris,等你當了父親你會明白的。”高奇說,“為人父母者,他們對待子女不會從別的角度去思考,他們都是自私的,但又都是無私的。”高奇說罷,衣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都沒看,直接拍了下邵遠光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吧。”
高奇的意思,邵遠光並非不理解。作為父親,邵志卿竭盡全力為他提供最好的條件,他當之無愧是一個優秀的父親。可是,當身份出現衝突時,他就該選擇這種對別人自私,對邵遠光無私的方式嗎?
邵志卿的這種“無私”讓邵遠光無地自容,更沒有勇氣面對曾經的一切。
邵遠光從產科出來,站在樓梯間裏等電梯,耳邊突然傳來了年輕女人打電話的聲音。
“為了兒子,我什麼不敢!”女人聲音有幾分亢奮,不由惹得邵遠光微微側目。
那是個年輕的女人,雖然是產後的模樣,卻也掩飾不住神色中的稚嫩。左不過二十六七歲,算是個年輕的母親。
女人倚在窗邊講電話,並沒有察覺到邵遠光的出現,聲音依舊不曾控制:“我剛給他生了兒子,他就這樣!十萬也不是小數目,他都不跟我商量,直接就打給他女兒了!”女人越說越覺得委屈,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電話那邊不知說了什麼,年輕女人應了幾聲,停止了哭泣,改換了堅毅的語氣:“媽你放心吧,我不會縱容她的。以前我是一個人,她怎麼胡鬧我都可以忍。但現在我有了孩子,我不能讓他跟着受苦。”女人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決心,“她要是再敢打擾我們,我也不怕撕破臉。我就不信,兒子和女兒,老白他不選兒子!”
女人話音落了,電梯門應聲打開。
邵遠光走了進去,在電梯合攏前又看了一眼那個年輕女子。
高奇說得沒錯,保護後代是人類的天性,不論年齡長幼,但凡做了父母,天性中護佑的本領便被激發了出來。
或許,在邵志卿這件事上,真的是他過於執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