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 38 章

38.第 38 章

這個禮拜天,嘉言回了一趟老家。不做那魚塘生意后,舅母就去鎮上的絲織廠里找了份工作,外公去了浣溪一個中檔小區做保安。雖然收入比以前縮水了很多,日子倒是更加安定了。

杉彤已經到了高考的最後階段,家裏人都不敢去打擾她,清明也沒有叫她回來掃墓。但是,嘉言去給舅舅上墳那天,卻遇到了杉彤。小姑娘滿頭大汗的,是大老遠趕過來的。嘉言問她,你明天不是要考試嗎?她低下頭說,上完墳就回去。

嘉言和她一起跪在墳前默哀了十分鐘,然後收拾了東西回去,她一直把杉彤送到了鎮外的車站,看到她上車。

杉彤在車窗里和她揮手道別,嘉言微笑揮手,讓她鑽回車裏。

“你們感情中真好。”賀東堯在她身邊說,語氣有點兒吃味。

嘉言白他一眼。你人已經有毛病了啊,連杉彤的醋都吃。她都覺得自己這麼多年都和一個變態在做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賀東堯問她:“你和俞庭君真掰了嗎?”

嘉言說“是的”。

賀東堯又來勁了,抓住她的胳膊:“那我有……”

嘉言說:“沒有,你沒機會。”又回頭恨鐵不成鋼地看他,無奈地看着他,“早點另覓下一春吧,少年,別浪費時間了,你是我兄弟,跟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在搞基似的的,沒準床上你還是下面那個,想想我就覺得惡寒。”

“我怎麼就是下面那個了?”賀東堯不服。

嘉言挑起唇角,涼涼一笑。

賀東堯就慫了。這麼個大老爺們,看到她露出這種表情就慫了,這麼多年了,一直都這樣。他這人在外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一言不合就開打,偏偏從小就是她的跟班。他連他爸媽都不怕,還就怕她,像天敵似的。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就像白嘉言誰也不怕,就怕俞庭君。

尤其是發火的俞庭君。

她想,可能是小時候被他欺負地有陰影了。剛開始見面那會兒沒認出來,這段日子和他分開了,那些記憶卻一點一滴地清晰起來,像宿命的蘇醒,要她記起來、記清楚,折騰她,不讓她好過。

老天爺估計是在想,她這人夠得天獨厚了,沒道理過得一直這麼舒服,所以讓她的情感史來了這麼次滑鐵盧。

賀東堯不放棄:“嘉言,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試一下也不行嗎?就你單身這段時間好不好?沒關係的,你以後要是找到個喜歡的,一腳踹了我就行,我們還是兄弟,我絕對不會怨恨你的。”

嘉言都被他說得嘴角抽搐了:“我是這麼拔吊無情的人嗎?”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把兄弟上了、還是抱着遲早要踹了他的心給上了,這也太渣了。她真干不出來。而且,賀東堯真不是她喜歡的那款,她下不去那個口。

他還在那邊喋喋不休地推銷自己,嘉言直接打斷他,講明了:“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喜歡你這款!”

賀東堯下意識問:“那你喜歡哪一款?”

“反正絕不可能是你這種款。”她說,“而且,我討厭長得黑的。”雖然賀東堯五官很俊朗,濃眉大眼的,身材也不錯,但是,這古銅色的皮膚她真接受不能啊。她這人也挑,尤其是對皮膚、腿、手這幾樣地方,長得不好看的不白的臉再好也直接叉掉。

賀東堯:“……”

嘉言拍拍他肩膀,給了他一個擁抱,轉身朝鎮內走去:“回去吧,甭送了。”

賀東堯笑了笑,笑容是苦澀的,但是很快揚起笑臉,滿不在乎地轉身朝鎮外走。這麼多年,其實他已經習慣了。走了兩步,他又停下了腳步。

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停在鎮大門的石架下,俞庭君靠在車門上抽煙,腳下是一地的煙頭。

賀東堯眯起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兩人沉默了好久,直到俞庭君抽完這一根,直起身子,走到他面前。他的臉色真算不上好,眼中都是血絲,下巴下面一堆青色的鬍渣,雖然剃過,但是看得出來,只是潦草地料理了一下。俞庭君是個很在乎外在形象的人,賀東堯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

但是,他心裏卻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你來多久了?”賀東堯歪了歪身子,弔兒郎當地說。

俞庭君說:“有段時間了。”

“呦,那你也看到了吧。”賀東堯意有所指,冷笑,“嘉言說了,已經徹底和你掰了,也願意試着給我一個機會。所以,你以後有多遠就給我滾多遠。”

俞庭君冷冷地盯着他:“我不信。”他語氣篤定,心裏卻狠狠的縮了一下。不過,他這人絕對不會在情敵面前流露出沮喪來。

賀東堯從他臉上看不到頹唐落寞的表情,心裏有點打鼓,想着剛才是不是他聽到了嘉言的話,但是他的目光落在對方緊握的拳頭上時,又釋然了。表情可以騙人,但是肢體語言是誠實的。

他微微一笑:“嘉言說了,她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俞庭君的手不自禁地抖了抖,眼睛都是血紅的:“我不信。”隨即莞爾一笑,眉宇舒展開來,“她要看得上你,會晾你那麼多年?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俞庭君的話不可謂不毒,就如一根尖刺,不偏不倚扎中了賀東堯的七寸。賀東堯氣得青筋都暴起來了:“俞庭君,你個不要臉的,要不是你在那邊不停地撩她,嘉言會看得上你?我他媽把你當兄弟,你他媽的挖我牆角?”

俞庭君哂笑:“我撩她?那也得她願意被我撩才行啊。要不你也撩啊,你個連句漂亮話都不會說的榆木疙瘩,你撩地起來嗎?嘉言對着你這張臉,能起得來興趣嗎?”

我勒個去的!這賤人!

賀東堯火冒三丈,但是轉念一想,俞庭君這就是在激他呢,他要是發火就被他掌握了主動權了。隨即微微一笑,說:“你不用激我,反正嘉言已經表明態度了,你再怎麼蹦躂也就那樣了,趁早死了心吧。對了,你不是不信嗎?說實話,我也不信,但是剛才嘉言和我那麼一說,我就信了。”

臨到頭了,他還賣了個關子,果然看到俞庭君難看至極的臉色。賀東堯惡意地笑道:“嘉言和我說啊,你這樣的,做情人不錯,確實一時之間會被你吸引,但是不能長久。因為你這人又挑釁又傲慢,不會照顧人,不懂得關心人,對伴侶也不會忠誠,長久發展日子只會越來越憋屈,她也不是會一昧遷就人的女人。遲早要分開的事兒,幹嘛浪費彼此的時間呢?”

這一次,俞庭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要是以前,要是賀東堯說別的話,他可以毫不猶豫地一拳頭揮上去。但是此刻,他的四肢如灌鉛一般沉重,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

也許,白嘉言真的對他失望了。

賀東堯走了,他在鎮外的石架下又抽了好幾根煙。然後,他轉身朝鎮內走去。他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她這些年生活過的地方。

俞庭君是在北京城四四方方的四合院裏長大的,幾乎沒有來過這樣的水鄉小鎮。渡口十幾歲的小姑娘在浣衣,看到他,羞澀地低下頭,他經過,又抬起頭來看他。他在想,嘉言小時候也是這樣嗎,她也會捧着木盆到水邊洗衣嗎?會把衣服打濕嗎?

他問了路,穿過大橋,走進了這座青苔遍地的小島。

他又走了十幾分鐘,問了沿路幾個人,才找到了最裏面的那棟老房子。房子的門敞開着,大堂內卻沒有人,只有隔壁過道的台階上坐着個兩鬢微白的婦女,正低頭掰一盆豌豆。

俞庭君走過去,問道:“請問,白嘉言是住在這兒嗎?”他指了指旁邊那棟房子。

女人抬起臉來,目光在他臉上、質地考究的衣服上掠過,露出和善並帶着幾分討好的笑容:“是啊,不過你來的不巧,她去地里了。”

“地里?”

“是啊,她舅母和外公都出去了,母親和外婆身體不好,地里只能讓她照看了。這個季節,油菜花熟了,過段日子就可以榨油了。”

“榨油?”

“是啊,榨菜油哦。看你的打扮,小夥子,你是城裏人吧。你們城裏人吃的那個油太貴,是我們這兒這菜油的三倍價格,實在划不來,所以咱們這家家戶戶地里都種油菜花,自己榨油,自己吃。”

“嘉言也吃菜油?”

“小時候都吃啊,這些年倒是到城裏去了,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

“這個菜油好吃嗎?”

“好吃什麼啊,炒菜有股味道,還不是便宜。不然誰願意吃這個。”

俞庭君覺得自己的心酸酸的,說不出的疼:“……她吃得慣嗎?”

“那丫頭以前不是北京城裏的小姐嗎?聽說她爸還是個了不得的幹部呢,後來把她媽和她趕了出來,娶了個富家小姐,作孽哦。你說,這男人怎麼就能那麼狠心呢?淑慧多好啊,嘉言多好啊,真是作孽。剛來那會兒啊,嘉言還有脾氣呢,小姐脾氣,嫌這嫌那的,說實話,我那會兒挺不喜歡這小姑娘的。但是,後來她就慢慢變了。”

“變了?”

“能不變嗎?她再不是小姐了呀,得住鄉下這片兒。她跟她媽回到這后,就跟她舅舅一家過了。你知道嘛?她外婆身體不好,外公也是老了,再不能像前些年一樣了,家裏還有一個表哥和表妹,都要上學啊,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打工啊。人家說你這麼小,這是童工啊,她嬉皮笑臉跟人家耍無賴,被人家煩了,罵她,她心裏火的不行,但是面上也笑盈盈的,她也不還嘴啊。以前一言不合就要和人吵架的姑娘,硬生生給磨成了那麼溫和的好性子。這姑娘可真不容易,她的苦,她的忍,不是一般人可以體會的。小夥子,你要是她朋友,就幫襯她一點。現在她舅舅也去了,家裏還背着債,她不知道有多難。”

俞庭君愣愣地坐在水泥地台階上,心臟一抽一抽地疼,年少時的記憶忽然如潮水般湧來。印象最深刻的,那個總是扎着兩條衝天辮的姑娘,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叉着腰,指揮一幫跟班干這干那,明明是個女生,卻比圈裏絕大多數男生還要囂張。每每看到那些壯得跟小牛犢子似的男生們跟小媳婦似的給她點頭哈腰,俞庭君就特別不爽。

尤其是看到他兄弟賀東堯也這麼對這小妞的時候。

他那時心裏的一個念頭就是——讓這不知道天高地厚、目中無人的小妞知道點教訓,也要重振他們的雄風。於是,他那會兒站她後面時就狠狠揪起她那兩根衝天辮,嘻嘻笑:西瓜妞妞!

嘉言當時就炸了,當著一幫大人的面就跳起來,操起她爸給她新買的鉛筆盒就砸到他腦袋上說,哪來的野小子!

那天之後,他就和這小妞不對盤,尤其是有一次,他小姨給他送來了香瓜,他分了一半給東子,東子卻屁顛屁顛地捧着到那小妞面前獻殷勤。拿小妞瞥了一眼,然後目光落到他臉上,一指,說:我要他手裏那塊。

東子犯難了,一邊是是他兄弟,一邊是他未來媳婦,這可怎麼辦是好?

嘉言瞪東子一眼,說,真窩囊,擼起袖子就撲到他身上,和他爭搶那塊香瓜。他那時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妞下手又陰損,連他的褲襠都不放過,他為了保護小弟弟只好任着她搶走了那塊香瓜。

小姑娘下巴抬得都要戳破屋頂了,抓着那塊“戰利品”,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用賀東堯的話來說“那時候多傲氣啊,多傲嬌啊,她那時候多彪悍哪,在大院裏都是橫着走的,誰敢惹啊”。

還有“我跟你講,她可是第一個從你手裏搶過東西的妞啊,而且搶完以後她就扔了。我那時候問她為什麼啊。她說她不喜歡吃香瓜。我那個不理解啊,她就跟看白痴似的瞪了我一眼,說她就喜歡這種掠奪的過程”。

以及“就你敢上課的時候揪她辮子,還叫她‘西瓜妞妞’”。

往事如煙,他以為他不會記得了,那麼久的事情了。但是,從這個女人嘴裏說出那些話后,他的記憶忽然無比清晰起來。他那時候為什麼總喜歡欺負她呢?分明他是個性情孤傲寡淡的人。

他想起那個曾經扎着兩條衝天辮的小姑娘,那個囂張跋扈、我行我素的小公主,而今這個豁達溫和又隱忍樂觀的女人。

是什麼樣的歲月和經歷,讓一個人發生了那麼大的改變呢?

她完全可以撇下這個貧弱困難的家,去過屬於她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依然快樂地堅持着,努力地經營,照顧她的家人。而他,卻在她即將撐起那份天地時候狠狠地給了她一記重擊。

他忽然心痛地不能自己。

原來記憶是這樣深刻。他以為不被記掛的人,卻是他寡淡人生里、晦暗年少時,唯一的光鮮亮麗的風景,一直蟄伏在他縱情聲色的懵懂的時光深處中。

如果歲月能重來。

我會牢牢抓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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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深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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