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壯着膽子走到榮太太身邊,卻見她的眼神依舊死死地盯住門口,雙手用力撐住椅子的扶手,手背因用力而青筋畢露,渾身都在劇烈顫抖着,衣料摩擦發出簌簌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
“太太,你怎麼了?是我,馨寧。”
在她身邊緩緩蹲下,連馨寧試着伸手去輕撫她的肩膀,誰知她卻像受了什麼大驚嚇一樣猛地彈開縮在了椅子一角,雙目死死盯着連馨寧的臉,直到認出了她,這才慢慢放鬆下來。
“是你來了,孩子,你知道么,老爺要回來了。”
榮太太瞅了她半天,又垂下眼帘躺了回去,眼睛半閉着,說話的聲音也充滿了疲倦。
連馨寧聞言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椅子底下的地上落了一封信,看來就是回來報信的,看來那位洛姨娘也是要回來的了,難怪榮太太那樣大的反應。
不待她回答,榮太太繼續目光遊離地開了口。
“那一年我初初嫁過來,沒幾天功夫,從娘家帶來的兩個教習嬤嬤和一個貼身丫頭就被找着了各種錯處調走了,身邊一個得力的人都沒有,全是他們榮家的親信。老爺待我極溫柔,我便認了真,以為他說的話都對,以為當真是她們做了錯事,後來才知道,他不過是想先削去我的臂膀,好擺佈我。”
“後來被我知道了那個賤人在外頭,連兒子都生了,那時候我年輕不懂事,和你才來時一樣,他甜言蜜語地一說,我就暈頭轉向了,答應了把那野種認在自己房裏,他們倆便斷絕來往。誰知沒消停了多久,就在我懷着謙兒的時候,又叫我撞見了他們倆在外頭廝混,這次倒好,他乾脆給她置了宅院養起了外宅,老太爺怕兒子跟人跑了,把我叫到跟前要給我磕頭,求我讓那騷蹄子進門。我一個年輕媳婦臉皮薄,哪裏禁得起那些,也只好忍着眼淚同意了。”
“要說那賤人的心眼,比你屋裏的青鸞那是厲害得多了,她一來就到處賣好,家裏無論是長輩平輩還是晚輩,就是丫頭婆子,也沒一個不說她好的,她站穩了腳跟就露了原形,大大方方陪我散步,接過伸手推我進了水池。大冬天的我沒有淹死也差點凍死,生謙兒難產差點血崩送了命,可卻沒人相信我的話,都說我嫉妒發了狂。現在想想也是,人家故意弄得人盡皆知她同你在一處,又怎麼可能來害你?這個女人就是有這樣歹毒的心思。”
榮太太說著說著咳嗽了起來,連馨寧緊緊握着她冰冷的手,心裏酸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榮府當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榮太太在這裏毀了一輩子,而她,如果沒有少謙,也大抵如此。
稍稍緩了口氣之後,榮太太似乎累了,索性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也反手捏了捏連馨寧的手。
“後來我學乖了,也知道怎麼保住大家的體面,裝着對她和顏悅色了,可她還不知足,一次兩次想害我謙兒和嫻兒(榮妃),偏生她又一點壞形也不露,我實在沒法,就一咬牙從娘家叫來幾個厲害的媳婦死死綁住她給她灌了葯。誰知道還是有人跑去告訴了他,他急得就像火炕上的貓,當著王府人的面他不敢打我,但他知道怎麼戳我最痛,竟把四歲的謙兒打得屁股大腿上沒一塊好肉!”
“太太,都過去了,咱們明兒就走,再也不在這地方待了,別再想這些了,少謙在外頭等着孝順你呢。”
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舊事,連馨寧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股不詳的預兆,卻又說不出究竟哪裏不妥,只得柔聲寬慰。
榮太太果然像沒聽見一樣繼續道:“她果然給救了回來,就是兩條腿廢了,成了個癱子。他竟然是個瘋子,抱着她說要訪遍天下的名醫,一定要將她治好,便丟下家業帶着她頭也不回地走了。老太爺被他氣得中了風,沒起來就死了,沒幾天京城裏就到處都颳起了同樣的一陣風,說老大不是我親生的,我為了自己的兒子整天想毒死他。為著這些話,我愣是不敢對老大下手,你說他是不是太狠了,怕家產給了謙兒,非要留下老大不帶在身邊,為了保護他,拚命壞我的名聲,人走了還要擺我一道。”
“所以太太氣不過,乾脆讓這罪名坐實了?”
連馨寧聽完這些心裏早就翻江倒海,聯想起榮少謙曾對愧疚地對她說過,他母親曾下毒暗害他大哥,可現在想來,卻並不覺得她可惡,可惡的是那個拋妻棄子的男人,為了叫老婆給他養私生子,竟然不顧顛倒黑白,死活去破壞老婆的名聲,把她往絕路上逼,這樣不公不平,叫誰能忍下這口氣?
榮太太顯然沒想到連馨寧會問得這樣直接,稍稍愣了一下,卻毫不含糊地點了點頭。
連馨寧見她不再言語,怕她總想着這些對身體不好,便拉着她問還有什麼東西要收拾的都交給她,誰知榮太太慘然一笑,緊緊攥住連馨寧的手落下淚來。
“好孩子,是我誤了你,當初若不定下這門親事,你也不至於受這麼些罪。以後你和謙兒就好好地過吧,謙兒長大了,沒了我這個娘,你做媳婦的要多管管他,不許他去外面胡混學壞才好。”
說著又低頭咳嗽了幾聲,連馨寧忙站到她身後替她捶着,心裏正尋思着她這話說得蹊蹺,卻不經意間目光一掃瞥見她的膝上已經殷紅一片,忙用力扳過她的身子一看,她早已滿口鮮血,前襟也都被染紅。
“太太!”
連馨寧唬得徹底慌了手腳,卻不知道榮太太哪裏來那麼大的力氣,一把拉住她不許她出去叫人。
“好孩子,你聽我說,我從來沒想過要走,是怕你們也在這兒拘着沒法過日子,才騙你們的。現在老爺要回來了,我更不能走,我在這家中死了,到底也是大太太,將來和老爺同穴合葬的,只能是我。若我離了這個家,豈不是生前被那賤人要強,死後還要給她挪地方?不,我決不走!咳……咳咳咳!”
榮太太越發咳嗽地厲害,大口大口地鮮血吐出來,連馨寧手忙腳亂地用帕子捂住她的嘴,可才一掩上去,便紅透了。
看着榮太太氣息奄奄地倒在她懷裏,她急得揚聲大叫,卻根本沒有人應她,這才明白何以頭先進來的時候一個人也看不見,想是都被榮太太遣走了。
“孩子,別叫了,沒人在這兒。好孩子,你叫我一聲娘吧。”
榮太太已經氣若遊絲,連馨寧忙擦了擦眼淚擠出一個歡喜的微笑,哽咽着叫了聲娘,可榮太太卻已經聽不見了似的,她強撐着身體坐了起來,眼神渙散着,雙手在凌空地虛抓了幾把,嘴裏喃喃念叨着,老爺,為什麼?老爺,為什麼?
沒能再說幾句,便一歪頭倒了下去,連馨寧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終究忍不住號啕大哭了起來。
三天後,榮老爺帶着洛姨娘和十幾個家人到了家,迎接他的,正是結髮老妻的喪禮,還有一封滿紙辛酸淚的罪己書。
洋洋洒洒三大頁,榮太太隻字不提男人的背叛與絕情,全是在懺悔自己的過失,深覺無臉面對夫君,不如自絕於家中,只求來世為奴為婢,再報夫君的一片恩情。
榮老爺顫巍巍地看完信幾乎一頭栽倒在地,風韻猶存的洛姨娘慘白着一張臉泫然欲泣,可這張寫滿了委屈與脆弱的臉,卻第一次沒能吸引到榮老爺的目光。
連馨寧安靜地跪在一群女眷當中,低垂着頭淚流滿面,卻忍不住要笑,她知道,這是榮太太對這個男人最後的報復,她要讓她的死,使他們今後的日子都永遠帶着心結。
因榮太太在遺書中提到自己自殺身亡害怕死後要永墮地獄,因此要求賢媳連氏到廟裏去為她做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超度亡魂,榮老爺正苦於愧對髮妻心下傷感,這點要求自然要滿足她,也不顧榮少樓的反對便派人送連馨寧上了山,榮少樓斟酌再三,選了他最信任的小石頭帶人一路保護。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何方歹徒得知榮家的女眷要上山,竟然提前下了埋伏將人擄走,待榮家的人跟着官差去到那一處發現馬車的山坡時,哪裏還有什麼大少奶奶的蹤影,現場一片打鬥的狼藉,馬車下面還有一隻大少奶奶的繡花鞋。
就連忠心耿耿的小石頭夫婦、大少奶奶的貼身婢女婷宜都跟着失了蹤,想必凶多吉少。
榮少樓捧着那隻撿到的寫字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想從賬房支點銀子去上下打點,好叫官府儘力尋人,卻被他父親一把按住,一句女人家的名節最要緊,堵得他啞口無言。
榮老爺的話意思再明白不過,被土匪擄走的女人還能有什麼貞潔?若失了貞潔,要回來也是恥辱,乾脆任她自生自滅。
合該因果報應,若此時他堅持尋妻發發這最後的一點善心,必將發現庫房已空,賬上全是一團死賬爛賬糊塗賬,或許還能追一些回來,可他偏生是個孝順兒子極聽老爺的話,因此又給了另一個因母親自殺而心痛難平的孝順兒子一個機會,徹底將榮家端了個底朝天。
偌大一個赫赫揚揚的榮府,除了京城的祖宅和幾間空鋪子,竟是什麼都沒了,反倒欠下一屁股債。
榮老爺一輩子養尊處優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竟一病不起,躺在病床上才想起妻子在世時的精明能幹,實在是個賢內助,如今全府上下竟無一人能為他分憂,而榮太太的娘家兄弟雖還在朝中做官,卻因為榮妃的事和榮太太死得不明不白而跟他們斷絕了往來。
老爺子在病榻上拖了兩三個月就撒手去了,洛姨娘哭得人事不知,一個人悄無聲息的一根繩子弔死了,榮少樓還沒緩過勁來,一直避而不見的三弟來了,要分家。
他要的也實在不多,不過就是他應分的而已,因榮家祖宅是千年少有的風水好地,榮少樓自然不捨得變賣,便將那幾間鋪子的地契給了他,榮少鴻也不再爭,只接了他娘和妹妹一道離開,原來王爺那裏早賞了他府邸奴婢,雲姨娘這下老來得靠,榮沐華也只在哥哥的府中安心待嫁。
榮少樓守着祖宅艱難度日,實在支持不下便變賣家裏的古董奇珍,但到底坐吃山空,也越來越支持不下去起來。
最後不得不將祖宅也賣了,又生出另一個方子,就是和鄭家商議早些讓榮清華過門,一來家裏少了些嚼用,而來也指望鄭家能幫襯些。
但榮太太生前為家裏兩位小姐準備的嫁妝早就被榮少樓拿出來變賣了許多,榮沐華走得早,還多分得了一些,到了榮清華出嫁時,嫁妝已經少得可憐了,搬搬抬抬通共也就四五個爛木箱子,也全是些個不值錢的東西,哪裏還有半點大家小姐的樣子?到了婆家第二天就使了婆家的首飾頭面,被家裏的幾個姨娘和通房丫頭背地裏笑話個要死,因為沒有陪嫁的丫鬟,貼身伺候的也都是那孟氏調教出來的人,連梳個頭都能狠狠揪掉她多少頭髮,當著少爺的面卻做得極好,她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眼淚都往肚子裏咽。
榮少樓因先前服了青鸞的葯身子已經大虧,又辛苦奔走了幾個月,身子疲乏不說,日日煩心家裏的各項嚼用和躲着討債的人,心裏也受罪極了。
如今住的是一個半舊的小四合院,家裏的丫鬟小廝早就散盡了,惠如天天哭喪個臉不願過這種粗茶淡飯的日子,玉荷便趁着他不在家放了她離去,他回來以後自然生氣,可想想每日見她喪門星一樣的苦瓜臉心裏也不自在,就由她了。
秋容在外面接了一些給有錢人家做針線的活計倒能貼補家用,但榮少樓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請醫用藥都要使錢,醫生開的方子又都是滋補的東西,人蔘肉桂以前看着尋常,如今想配點來吃吃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沒多久安親王府派了人來接玉荷回去,榮少樓已經病得不輕,連在街面上擺攤替人寫信寫對聯的力氣都沒了,秋容一個弱女子哪裏敢攬,眼睜睜看着人被帶走,轉眼家裏只剩她和榮少樓兩人。
玉荷臨走坐在榮少樓床前說了半晌的悄悄話,告訴了他他的一眾妻妾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告訴了他他的妻子正和他的二弟逍遙快活地生活在江南。
玉荷一出了家門,榮少樓就昏死了過去,醒來后越發被病魔折騰地只剩下一把骨頭,偏又死不了,只每日躺在床上挨日子。秋容掙的一點小錢吃飯都難,別說給他看病,只能去醫館後門偷偷撿點藥渣回來晒乾了,再兌上水熬出來給他吃,好歹有點藥味,也寬寬他的心。
就這麼煎熬了兩三年,不知是敵不過身上的病痛,還是受不了生活的困頓,榮少樓在一個下着雨的冬夜縮在薄被中渾身發抖燒得滾燙,拉着秋容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麼張着嘴瞪大了眼睛去了。
與此同時的蘇州鬧市,一所漂亮的大宅院裏,屋裏正熱熱地燒着火盆,榮少謙笑眯眯地抱着三歲的兒子坐在炕上,教他寫一個“福”字,連馨寧安閑地坐在一邊看書,另一隻空着的手卻被丈夫偷偷從背後牢牢捉住,帶回頭瞪他一眼,溫熱的唇緩緩吻上了她的眼。
錦繡煙雲榮華碎番外-百歲宴(全文完)
要說京城的臘月最是寒冷,這江南姑蘇的臘月卻也絲毫沒有半點遜色。
連馨寧支着頭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扯絮般下得很急的雪花發愣,去年的這個時候她正半死不活地在榮家的柴房裏掙扎,沒想到不過一年的時間,竟天上人間如發了一場大夢一般,那些恨過怨過的人如今又都如何了?她竟也都不大在意了。
一件輕裘褂子落在了肩頭,不必回頭也知是誰,她伸手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嘴角微微上揚,難掩隱隱笑容。
榮少謙自身後將妻子緊緊環繞,看她臉上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雖然他們到江南以來日子過得很順,但她有時夜裏還是難免夢魘,會哭着呼喚絲竹的名字。
“大清早的就在這裏發獃?也不怕受涼,回頭傷風了可別跟我嘮叨雲書不許你見葉兒。”
“是了是了,如今只有葉兒是寶,我這個做娘的生出他來也就沒用了,橫豎餵奶還有奶娘,又有雲書她們整天圍着繞着,也沒我什麼事。”
連馨寧不滿地嘟囔了幾聲,榮少謙樂得大笑,一面拉她起來,到底不肯叫她在窗下久坐。
“葉兒起來了?”
“恩,我剛去奶娘在給他穿衣裳呢,今兒人家可要過百歲了,自然要穿戴得齊整些,見了三叔三嬸也好討個大點的紅包呢!”
夫妻二人一面說一面朝葉兒的房間走,連馨寧聽見“三叔三嬸”幾個字立刻駐了足:“三叔當真會來?他成親了,什麼時候的事啊?雲姨娘身子可好?沐華,沐華呢?她也嫁出去好幾個月了,不知道在夫家過得可好不好?”
“這麼多問題,為夫先答哪個好呢?不如等他們到了你自己問吧,要說這位三弟妹,你也是見過的。”
榮少謙一心賣關子,連馨寧慍怒地瞪了他一眼,才在想要不要追着他問呢,就看見奶娘抱着小娃娃從走廊的盡頭轉了出來,小傢伙剛滿100天,生下來的時候渾身的皮膚紅紅皺皺的,連馨寧還曾經暗暗擔心是個小丑八怪,沒想到三個月下來早就白白胖胖地長開了,一雙烏亮烏亮的大眼睛像極了他爹,就連笑起來眉眼彎彎憨態可掬的樣子也和榮少謙如出一轍。
小傢伙見着了娘親便伸出雙手要抱,連馨寧一把抱過他摟在懷內,一面騰出手來給他理理胸前的長命百歲鎖上垂下的穗子。榮少謙不知道從哪兒掏出個小撥浪鼓來在小娃面前搖得咚咚直響,小娃娃被響聲吸引,又尋着聲音的方向張開手要他抱抱,他得意地結果孩子,另一隻手摟住連馨寧的腰,假意沒看見她臉上的不滿。
“你生這小傢伙的時候大出血,自己又忘了?大夫可是囑咐你要好好將養幾個月的,這種重活還是小的來吧。”
說起“重活”二字,榮少謙還不忘朝著兒子的小圓臉蛋擠眉弄眼,小傢伙確實長得很好,才三個多月已經像個小秤砣似的很稱手了。
連馨寧沒好氣地笑了出來,哪有爹爹嫌棄自家孩子胖的?小娃娃就是要胖嘟嘟的才討喜嘛,不過自己的身體她也有數,確實抱不動這個小傢伙,只好依了他的意思,靠着他的懷裏跟兒子玩拉拉小手的遊戲。
一家三口一路玩笑着磨磨蹭蹭地到了前頭,正好見雲書趕了進來。
“才說客人就要到了,爺自告奮勇要去尋奶奶,沒想到這一尋也不見了蹤影,這不,客人已經在花廳里坐着啦!”
二人聞言不覺對望了一眼,榮少謙將孩子交給雲書,自己攜了妻子的手朝花廳走去,卻覺得手心裏握着的小手有些微微發抖,側過頭見她半垂着頭,緊咬下唇不知在想些什麼,忍不住用力握了幾下她的手,引她抬頭望着自己。
“你什麼都別多想,也沒怕,少鴻既然肯來,自然是相通了,若他敢對你有半點不敬,今日出了我這個門,我榮少謙便是個沒有兄弟的人了。”
“三叔不是那樣的世俗小人,是我自己放不開罷了,我不多想,你也不許多想才行。”
連馨寧仰起頭給了丈夫一個從容的微笑,二人並肩進了門卻見一對青年男女正臨窗而立,看着院子裏一顆枝繁葉茂花開正好的桂樹說笑。
那錦衣青年正是榮少鴻,大半年不見越發身姿挺拔意氣風發起來,聽說王爺對他很是重用,如今也是個從五品的官職了。他的親事也是王爺保的媒,看二人相互依偎的樣子想必新婚如意得很,連馨寧細細打量着那新娘子的側影,確實眼熟,卻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倒是榮少鴻聽見動靜先回過頭來,忙拉過妻子上來見禮,那新婦半垂着頭,頭上利落地挽着團髻,以兩處並不扎眼的珠花攏住,頭上一支步搖極名貴,她戴着也極雅緻好看。一身水紅色的斜開襟團花長裙,袖口裙擺上以銀線密密壓着,富貴但不俗氣,令人觀之可親。
“弟妹好生眼熟,想是見過的?”
連馨寧看她的樣子心裏已經猜出了七八分,手裏的帕子攥了又攥,一雙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婦人,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着,顯然是極力剋制着激動的心情,那婦人聽了她的話果然抬起頭來,四目相對俱是淚眼帶笑,原來是婷宜。
“奶奶!可想死我了,聽說奶奶和二爺來了蘇州我就想來瞧你,可三爺說榮家剛剛敗落,不知還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呢,怕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反給你們招禍,便一直忍着,前一陣收到二爺的家書說奶奶生了小少爺,可把我喜歡壞了!”
婷宜這一拉起連馨寧的手就不肯鬆開,兩個人坐到一邊手挽着手悄悄說了好久的貼心話,她雖然嫁給了榮少鴻,卻仍然一時改不了舊時的稱呼,連馨寧糾正了她幾次也便作罷了,兩個人一面笑一面又忍不住給對方擦眼淚,這時雲書也進來了,三人湊在一處說起在榮府里的那些事,俱滿心酸楚。
“聽說玉荷被王府接回去了,可知她後來的去處?”
那些人里連馨寧唯一記掛的只有玉荷,那是個苦命的女子,一味的忠心為主,給了榮少樓實在是糟蹋。
婷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笑道:“奶奶放心,格格原想給她一筆銀子置點產業,放她出去好好過活,慢慢再給她尋一戶好人家,又聽說安親王爺倒有意思把她收在房裏。誰知王府裏頭一個小管事跑去安親王福晉院子外頭跪了三天三夜,偏要求她為妻,說是敬重她的為人,福晉找人把她叫去問問,她自己點了頭,福晉便做了主允了他們的婚事。聽說那小管事待她極好,家裏雖小,但她好歹是個正房奶奶,家中一切都是做得了主的。”
連馨寧聽了這話不住點頭:“玉荷一向是個有主意的,想必就是做個丫頭,也不願在王府為妾,如今有了個好歸宿倒好了,老天果真是有眼的。”
雲書聽了這話卻冷笑了一聲嘆道:“老天要當真有眼,就不會叫大爺到現在還能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也不會叫二小姐嫁了戶好人家,長長遠遠享福去!要說起他們造的孽,只求現世報在我眼裏才好呢!”
說完又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婷宜一聽這話樂了,抱着雲書的手臂就纏了起來:“大半年不見姐姐還是這麼痛快,實話告訴你吧,沒那麼便宜的事!大爺現在的日子哪裏安生了?守着個丁點大的破院子度日艱難,昔日姬妾成群,如今惠如跑了,玉荷走了,只剩下個秋容一心一意跟着他,可聽說他身子壞了又一味要吃酒,吃醉了對秋容還又打又罵呢!這話原不該我們說,但他也太不是人了!”
說完這話她又回頭看了榮少謙兩兄弟一眼,見他們正專心致志地下棋,這才放心地吐了吐舌頭。
“要說咱們家那位二小姐,真真是丟死人了!嫁過去之後就小氣斂財不說,還不知哪裏想來的歪主意,見她家爺們寵愛孟氏,她就歪排孟氏推倒了她害得她小產。本來這事幾乎成了,孟氏也叫他們家人捆了起來,誰知她婆婆是個厲害的,當下拄着拐杖大罵兒子沒出息,後院裏亂七八糟他還跟着糊塗。又另請了京城裏三家大醫館的大夫一同回家給她診脈,都說她不曾有孕不說,竟還診斷出她身子不成,根本就懷不上孩子!”
“那老太太既然遍請名醫,想必是要將此事鬧大?”
連馨寧略一皺眉,看來清華眼下的日子是不好過了。
婷宜聞言拍了拍手笑道:“還是奶奶明白,榮家雖然倒了但到底還是二小姐的娘家,三爺還在朝上呢,若二小姐在婆家受了欺負,三爺也是不能不管的。所以鄭家將此事鬧出來,也好絕了娘家人的念頭,直接一封休書扔下,將人掃地出門。”
“既然被休那也只能回娘家了,難倒二小姐如今在你們府上?”
“她想呢!鄭家派人給三爺遞了消息,三爺就派人去接來着,誰知人沒接到,卻聽到個大消息。原來咱們家這位二小姐有自己的主意,竟藏了把剪刀一個人去了陸家找原來的青姨奶奶。那女人也真是造孽,本來被送去陸家就是無名無份的,又被陸家娘子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早被趕去後院做粗活了,誰知二小姐找上她就一剪子戳下去,後來聽陸家的下人們在外頭說起,都說兩個人扭打得實在厲害,後院裏頭一地的血呢!”
“後來就不知道了,三爺派人去陸家,陸家好歹看着三爺的面子,告訴他二小姐並不曾受傷,但好像得了失心瘋一樣,自己沖了出去不知去向。至於那一位,陸家也沒交代,以她在陸家的形勢,不給她點顏色雪上加霜就算好了,只怕多半是任她自生自滅了。”
一番話說完三人俱沉默了一陣不再說話,雖說惡有惡報,但果真報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之後,經歷過往事的故人再會,卻也忍不住一陣唏噓。
想是不願再聽這些喪氣的事情,連馨寧拉起婷宜的手細問她自己如今過得如何,一句話說得婷宜紅了臉,原來她本是王府里的人,王爺將她賞給了榮少鴻,當時榮少鴻一心只想着連馨寧,又見她忠心伶俐,便想法設法讓榮沐華將她帶去了連馨寧身邊。
這些話自然是不好說出來的,她便含含糊糊地說著自從連馨寧走了以後,她還是跟着三姑娘,後來三爺對她有意,跟三姑娘討了她,她便允了。
連馨寧心裏明白必定不是這麼簡單,雖然榮家敗落,但以榮少鴻的地位也不可能去求妹子身邊一個丫頭為妻,想必這裏頭還有故事,不過看着婷宜望向榮少鴻時眷戀羞澀的眼神,她也知道不必多問了。
相看兩不厭,蓮心徹底紅。
既然做了夫妻,又感情正濃,其他事又何必太過深究呢?
看看天光就快晌午,連馨寧便叫雲書去廚房看看是不是可以開席了,沒得叫遠客餓肚子的。誰知榮少謙又故作神秘地笑笑阻止了她,一面搖頭晃腦道:“奶奶何必心急?人還沒來齊呢?”
還有誰?連馨寧聽了這話愣了,他們的親友本來就少,榮少樓總不可能去請他,雲姨娘和沐華都是女眷不方便遠行,就算要來,也該和婷宜他們一起才對。
要說她娘家還有兩位姐姐,那更不可能了。她這次出逃本就是悄悄行事,兩位姐姐都身處京城的貴婦圈子裏,是最容易走漏消息的地方,她也只能連她們都騙過,就讓她們都以為她死了。
而就在連馨寧絞盡腦汁思索着來人是誰的時候,蘇州城外的林蔭大道上,一輛馬車正在疾馳。
“都怪你!怎麼不早點叫醒我趕路,看看這都什麼時辰了,再遲些可就喝不着小外甥的百歲酒了!”
馬車中一個婦人裝扮的年輕女子正鼓着腮幫子責怪自己的男人,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容色妍麗,身形窈窕,雖然只穿着極普通的羅裙,卻依然難掩她的明艷姿容和身上隱隱散發的貴氣。
她身邊的男人一把握住她砸過來的小拳頭,順手一帶便將她扯入懷中,坐在自己身邊。
“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看你睡得香了就沒捨得叫你。接連趕了好幾天的路,你看看你,眼窩都凹進去了。”
那男子的容貌論說也是個絕色之人,只是臉色發白,看着身子不大好的樣子,雙腿無力地垂着,腿上蓋着厚厚的絨氈,看似身患腿疾行動不便。
女子聽了他的話不禁放柔了神色,側過頭順勢偎在他的肩頭喃喃道:“我沒什麼,倒是擔心你,看你臉色倒又白了些,還好榮三奶奶也在那裏,她的醫道是好的,王府里幾個常走動的老太醫都比不上呢,到時候叫她好好給你瞧瞧,若能用藥調理,天長日久的便也不怕了。”
男子聞言面色一動,卻無所謂地笑了起來,攬在妻子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
“為了我這個廢人,你連格格也不做了,若我再丟下你早一步走了,那就是到了閻羅殿,也沒臉求閻王叫我下輩子還做人。你放心,有你一日,我總不會放棄。”
二人手握着手,臉貼着臉不再出聲,遠處的天邊日頭越來越高,遙遙可以看見城門上“蘇州城”三個字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