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我兒子當官了。我挺開心。
我兒子當官完全沒靠我。我有點失落。
寧遠侯言如海的內心感受非常複雜。
按理說子息出挑乃是家門幸事,父親應該自豪。但他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去當官,那就不對了,把老子放哪裏?竟然還成功了?!這就有點微妙了。寧遠侯剛練完一趟券渾身騰着汗氣,一抬頭從月洞花影壁中看到自己容貌過於出挑的長子回府。他會去郎署報到,但並不勤懇當值,比較熱衷溜號-----寧遠侯不知道該對這種行為怎麼評價。大家基本都是靠皮相和拼爹進去的,祖蔭官,待久了被紈絝子弟禍禍也不大好。但這麼光明正大脫崗是不是更不大好?
難得看到兒子穿官服的樣子-----但一點兒都沒有成熟穩重的官相。不得不說那雪藍色的衣裳穿在俊秀體面的貴族子弟身上還真挺好看。言景行穿得尤其好看。老侯爺摸摸唇上那點青須:說到底還是窩火,永遠自行其是,不把家人當家人。
明明祖母和繼母都挺關心你-----雖然張氏犯過錯,但她已改過了。你要不要這麼記仇?
值班小丫頭打起帘子,言景行剛踏進自己的房間,便微微一頓,皺眉警惕的掃視了一周:“一心?”
一個梳翻雲髻穿淺紫比甲的美貌丫鬟立即跑了過來:“少爺,一心姐家去了,她娘生病,慶林管事准了假的。”
“三星?今天你當值?”言景行隨手解開紐扣,脫下官服,雪白的中衣被扯散,露出兩段牙雕樣鎖骨,小丫頭臉上一紅忙低了頭:“是的,原本輪到雙成姐,但她往鎮國公府送東西去了。”
言景行回身看去,九久倒上了煮沸的白水,十真正拿熨好的家常衣服出來,院子裏零魚剛拿着花鋤走過去。
他復又環視一圈,慢慢開口:“今日有誰來過?”
三星想了一想道:“並沒有什麼外人,但老爺有段時間經常會來坐一坐。”
父親?言景行更詫異,慢慢走到整塊紫檀雕牡丹心燕尾楔書案邊,伸出指頭來回比了一比:不是錯覺,這沓書確實被人翻動過。又拉開金漆黃銅把手,裏面畫軸筆拓宛在,完全看不出異樣,但他抽出倒數第三個畫軸,一開一合就知道也被人翻過-----他不會卷畫卷到尾裹成實心,中間都會有約筷子粗細的中空,透氣。但這一幅畫是故意捲成實心摻在中間的,如今也成了空心。明顯是被打開過又小心復原的。
言景行慢慢走進內室,撩起床帳,輕輕按壓床褥,床頭屜子上那幾本書明顯被翻過不止一次,枕頭似乎也動了?這是玉色連心海棠的床帳,他習慣把枕頭放在兩朵海棠的中間。一心雙成都是知道的。
跑腿送東西這樣的活哪裏需要大丫頭去做,定然是被支出去的。
言景行皺眉把蓮青色金線祥雲的枕頭抱起來,重新放好,略微估測,心中納罕:難道父親在我不在的時候睡了我的床,並且順手看了我的書-----然後還假裝什麼都沒發生,若無其事的離開?
言景行的心情也變得複雜,箇中滋味難以言表。
“父親在這裏的時候,是誰在伺候?”
“侯爺並不要人伺候,只倒茶,有時候是我有時候是四維,六六和九久也倒過。侯爺在這方面挺隨意,叫到哪個是哪個。”三星回答問題很乾凈,她知道言景行慣用一心,便問:“少爺,要不要我去叫一心姐回來?”
言景行慢慢搖頭,任由十真給自己披上家常雪荷色墨竹長袍。斟了茶就讓你們出去,不得打擾?這個問題得到了肯定回答。這房間裏面有不少許夫人的遺作,緬懷亡妻是個好理由,但言景行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父親懷疑我藏了什麼嗎?
從上次搜檢外書房到這次直接闖進了卧房。
言景行頹然坐在椅子上,一時間提不起精神,被父親戒備窺察的滋味並不好受。
正自壓抑,卻有老太太那裏的紅纓來傳話,大家都在福壽堂,叫景少爺也過去。
言景行不得不來整肅了思維來應對。眼看入冬,院子裏幾株紅梅開的熱鬧,風一吹來,簌簌作響,招搖美艷。言景行略看了一眼,緊了緊身上雪白仙鶴舞雲的錦緞披風,快步走過去。他不會允許自己在負面情緒里沉溺太久。既沒那閑情也沒那功夫。
福壽堂還是往日的氛圍,氣派,莊嚴,華貴,但少了些溫情氣。略掃一眼,發現有祖母,有張氏,言侯也在。卻沒有其他晚輩------那說明問題就是沖他來的。
“祖母,父親,母親。”依次問安過去,禮節標準,讓人挑不出問題,哪怕對着張氏,動作也沒有一絲遲疑。
“哥兒也大了,如今也當了官,真真是出息孩子,我那苦命的姐姐地下有知定然也會十分欣慰。”張氏滿目都是母親般的慈善,看着言景行又欣慰又如釋重負:“這麼多年來,我總怕哥兒哪裏有不稱心,或是哪裏不如意,如今竟然也吃了皇糧,眼看着也是要獨當一面,撐起家門的了,真是侯府的福氣,也是老爺悉心教導的緣故。”
言如海皺了皺眉,他搞不懂張氏雲裏霧裏的做什麼?有話就痛快的講。他早知兒子當了官,這奉承來得晚,如今撓不到癢處了。老太太皺了皺眉,她也不大高興,為著張氏的偽善:明明消息傳來,她怒摔一個杯子,罵道“還不是一萬兩銀子買來的?”現在又在這裏裝相,她看到那假笑就噁心。
“哥兒如今大了,該收用些人了。我以前送過一次,但哥兒不喜歡,盡數打了出去。只怕哥兒是當我內心藏奸呢。我也不好多說些什麼。如今,哥出入朝堂,結交權貴的,再沒人服侍說不過去,當著母親,老爺的面,咱把這事兒理清楚了,也省得日後鬧起來,倒顯得媳婦不盡心。”
她倒會說話,彷彿言景行不收下,便是質疑她的品行。老太太也是宅斗過來的,對這些語言關卡十分敏感,往後靠的更舒服了點,趁機翻了個白眼。
原來為著這事。言如海摸着鬍子點頭,覺得張氏講的有理。男孩子長大了需要什麼他本人更清楚。原本兩年前就有過一次,但當時鬧得十分不愉快,言如海也覺得孩子還小,本着息事寧人的原則,刻意忽略不提,今日倒是到時候了。
提及往事,老太太臉上也不大好看。當時張氏送的丫鬟她看了,忒妖艷拿喬了些,所以被趕回去,老人家心裏是贊成的。她活了一輩子,慣見陰暗事,也覺得後娘對前妻之子真心實意的可能性不大,索性自己親手挑了兩個送過去,模樣不過清秀,但貴在為人老實舉止端莊。
這是老太太的作風,哪怕不喜,但長孫就是長孫,不會交出去給人禍禍。
但沒想到依然被言景行送(比較客氣的趕)了回來。老太太更不喜了,誰敢這麼不給她面子?辜負長輩一片好心如何使的?把她倆留下才是明智之舉,無形中消弭多少事端?難道你連我也懷疑?你這次拒了我,那好,這件事上張氏早晚還得找你麻煩。到時候你就自己對付吧!
老太太也驕傲,被拒絕了一次,就鼓着心氣到今天都不釋懷。尤其他現在又進郎署,這讓一心認為(指望)他科舉出身的老太太非常意外,意外之後,更是窩火。如言侯一樣,被後輩忽略的窩火。我和你老子你都假裝看不見嗎?
言景行掃了張氏一眼,看看父親又看看祖母,說了跟兩年前一樣的話:“我不要。”
拒絕的趕緊利落。拿定注意袖手旁觀的老太太只是皺了皺眉並不說什麼。言如海擰起了兩道濃眉,眉心一個深深的川字有點嚇人。他看看張氏:“把人叫過來過過目。”又掃了眼兒子:“別急着拒絕。”
不一會兒,便有婆子帶了兩個女孩子走進來,略略比哥兒年長些。一色的白皮膚大眼睛,黑真真的頭髮,同色的水紅裙子蔥黃小襖,水靈靈的模樣,稱得上俏麗,是那種很規矩的美。老太太掃了眼張氏,心道她倒是吸取教訓了。
這兩個丫頭自然從張氏那裏得到了消息,看到言景行的時候,含羞帶怯,腮幫上紅紅。言如海暗暗點頭,這姿色和做派他都比較滿意,暗喜張氏辦事穩妥。“怎樣?”言侯又詢問兒子,這兩個丫頭頗能入眼,先驗貨再決定收用,言如海覺得自己已經很開明了。然而言景行依舊搖頭。言如海很意外。
咋就不開竅呢?言侯着急。沒娘的孩兒不好養,多少事情不方便講。他又不能直接說這倆丫頭是讓你用在床上的。
想想郎署那種風氣不大正的地方,又想想某些傳言,再琢磨琢磨這段時間的清查結果,言如海腦仁疼。他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了。
言景行躬身行禮:“孩兒謝過父親母親的好意,只是現如今我那裏人數盡夠,並不用再額外添什麼。老夫人這裏十六個人,我那裏已經有十二個,再添兩個,數量已於父親持平,這不合規矩,雖然賜去不恭,但請恕孩兒難以跪領。”
這倒是實話,那十一個丫鬟都是一把蔥似的美貌姑娘,縱然沒有十分嫵媚,但也至少是清秀那個級別的,他並不缺人。人不是問題,但那些人到了現在,連貼身使喚的一心都還是完璧之身,那就有問題了。言如海已經訪查清楚,現在又開始腦仁疼。
言景行看看張氏,又看看父親,輕輕笑道:“母親所賜,本是仁心待我,我自領着一份好意,改明兒謝您。這倆丫頭請容我送給祖母吧。雖然瞧着笨些,比不上祖母親手調理的,但既然是母親挑中的,略微改造改造,就能上手。我上次去雲龍寺,那裏的住持說今年屬龍的人,十八是幸運數字。祖母再添兩個,湊巧呢。”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並不接茬:“既然許了人就沒有出爾反爾的道理,說了抬舉進房就得抬舉進房。放我這兒熬人算什麼道理?既然哥兒不需要,那就放老爺那裏吧。”
言如海先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喜:哪個男兒不風流?這兩個丫頭又是如此年輕鮮艷。張氏坐在那裏驚訝的長大了嘴,她還沒搞明白怎麼好端端轉了一圈兒,這人又砸自己手裏了。
一心正領着一幫穿紅着綠的丫頭做衛生。雙成收拾桌案,三星喂雀兒,四維看爐,五常六六正用抹布擦拭雕花窗棱,那繁複精巧的木鏤並不好收拾,要用細棍兒頂了棉布塞進去一點點蹭乾淨。她照例把被褥更換,重新掛上那月藍夾櫻紅三層芙蓉帳子。
“太太又想着給咱們這裏添人呢,真是的,自己有那閑工夫,怎麼不去生個哥兒出來?一門心思在我們這兒尋麻煩。”一心口頭鋒利,嘴上急言快語,但手下的動作依舊輕柔。“幸虧少爺有主見,拒絕了。”
“我記得上次少爺拒人的時候,老太太臉上很不好看,一轉手就抬舉了二少爺,把名兒記到了冢婦名下。不知道這次怎麼樣。”三星有點擔憂:“侯爺也不知道在尋思什麼,我總擔心兩位主子又起嫌隙。”
一心想到最近言侯時不時就來坐坐,還不讓人跟着的事情,也不由得暗暗詫異;好好的父子倆,怎麼還像玩捉貓貓一樣你防我我防你的?瞧了眼青瑞堂,理所當然的把鍋按到了張氏身上,她撇了撇嘴道:“還是等自己哥兒先生出來再說吧,假裝着賢良,去挑撥人家父子感情。老爺爺真是的,當年都戳穿了她的西洋鏡,現在又被哄回去。老太太倒是精明,人雖然冷情了點,卻也公正,一轉手倆人成了她自己堵心的,真是活該。”
“說來也奇怪,太太一波一波的吃藥,又是求神拜佛,又是誦經打卦,但出了二小姐竟然再沒有消息了。”零魚料理完了花草,提着小桶子走過來,頭上兩花苞頭各帶一支紅。言景行默許下人折花攀柳,別太過火就行。
“哼”一心鼻子裏冷笑了一聲:“她是活該,想想她當初怎麼對梅姨娘的?謀掉別人哥兒。就這點我頂瞧不上,先許夫人是好妒,但作風正派。不像她,蜂子一樣。當面一口蜜尾后一根針!若非老太太撐着,這院子就成她的天下了,咱們爺還指不定怎麼樣呢。想想當初,她怎麼被從榮澤堂趕出去的?”
“噓---”穩重謹慎的雙成豎指於口,輕輕拉拉一心的袖子:“姐姐小心說話,多少紛爭從口舌上來?”
一心這才住口。零魚進來的晚,許多事情不知道,見狀也不敢再問,滿肚子都是疑惑。
入了秋,太陽一天比一天低,幾陣雨下來,涼氣一層層往上犯,年輕人尚可,小孩和老人未免又生些時令病。寧遠侯府的老太太身體壯健,保養得宜,向來無甚病痛。但忠勇伯府那位苦命又幸運的老人就不一樣了。
前陣子連陰雨,連着咳嗽幾聲,就倒床上了。又是胸悶氣短,又是手腕子腳腕子發麻。忠勇伯是個大孝子,每年這個時候,伯府都是一級警備狀態。慈恩堂里老遠都能聞到藥味兒,還掛着驅邪消災的符紋寶器之類。
暖香搬了個青雲彈墨包面小凳子坐在榻邊給老人按摩。早年吃苦,大冷天下地挖蓮藕,動了真氣留下的病根,現在一到陰冷天氣就痛,又痛又木,既擔心喪失知覺,又恨不得沒有知覺。暖香用熱水把手燙暖和,才給老人塗抹上藥膏,用犀牛角刮痧板疏通經絡。老人靠在床上,心裏又是喜歡又是難受。既喜愛孫女的孝順,又可憐早逝的大郎。
老媽媽走進來把艾葉小熏籠收拾好,放在老人手裏用面褥子搭起來。又問暖香:“三姑娘,放着我來吧。”
暖香堅定的搖頭。她如今回了齊家,便入了齊家的次序。因為明月明玉比她年長,原本行三的明珠便成了老四。齊明珠老大不高興,她嫌四這個數字不吉利。每次喊她四小姐,四姑娘,她都黑着臉,倒像別人在咒她死。
小姑娘非常聰明,看太醫做了兩遍立即就上手了。力度倒比太醫更合適,按摩穴位非常舒服。甚至為著老人大半夜太難受,躺不下睡不着,又不好趕黑兒請太醫,暖香自己記住了幾個穴位,親自給老人針灸。原本媽媽還要阻攔,怕出問題,但她發現小姑娘是現在自己身上試過的,手腕上腳踝上都是扎出來的芝麻點。她當即眼淚就下來了:三姑娘小小年紀,又是剛入的家門,竟然有這麼大的孝心,這樣好的心腸。
看到暖香腮幫上紅撲撲的,因為屋裏地籠燒的熱,額頭上還微微見汗,老人也心疼。叫她:“丫頭,收手吧,我這會兒好多了。這熏蒸之法確實有效。”又讓媽媽端熱水過來,裏頭點了花露和一點牛乳,幫她舒緩緊張的雙手:“多泡泡,小孩兒家要是累傷了,以後寫字兒不好看。”老人如是叮囑,暖香欣然依從。這個老祖母雖然不識字也沒出身手裏更無什麼財貨,但卻是一門真心的待她。暖香衷心希望她健康長壽。
“老太太?今日可好些?”李氏滿面春風的過來問安,身後跟着她女兒齊明珠。她手裏捧出一塊白色羊脂玉手握蓮花的菩薩:“這是我特意從雲龍寺求來的,雲龍寺的佛祖菩薩最靈驗了。她定然能保佑您老人家藥到病除,無病一身輕,賽過活神仙。”
這原本是表現孝道的好時候,李氏怎麼會放過?兒媳婦來看望,老人自然是開心的,笑着招呼她們坐。
明珠手裏捧了個天女撒花細腰圓口瓶,那裏頭插着一支兩尺高的紅梅,連瑞爭艷,赤如丹砂,繁茂可喜。她笑道:“祖母這裏都是藥味兒,沒病的人也熏病了,我拿這花來,又除味兒又增色,看着也鮮活,怕是祖母多看兩眼,病就好了。”
“那敢情好。”老人聲音有點含糊,暖香急忙去拍背,有媽媽捧了黑漆雕篆壽痰盒過來,老人吐出一口濃痰,暖香又奉茶漱口,李氏趁機端了清口的茶奉過來。
齊明珠看到那黃綠痰液,脖子一縮,條件反射性往後退,卻被李氏狠瞪一眼,止住了腳步。她自幼養的嬌,年紀也確實不大,原本就做不來奉茶遞葯晝夜伺候這種事。單是守在病榻的寂寞她也受不住,她要忙着結交體面的朋友,忙打雙陸推牌九,忙着扮靚出風頭,哪裏顧得上這些?
可是老人病了,她父親都布衣素食的一片虔誠,她便是再不樂意也懼怕父親呀。所以在看到明娟,最小的小妹妹因為連着早起問安沖了寒氣,病倒之後,她也很順利的病了。這方面她跟她娘一樣,只是不如李氏高明。
李氏是官家小姐,也是明道理知孝道的。她自然曉得這是緊要關頭。但恰應了“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老人這身體好似乎也好不起來,差似乎也差不到哪去,天氣好了她就好一點,有時候不好她就一拖一個冬天。李氏鋪着鋪蓋在地下睡了三天,倒茶,捧葯,問暖,問冷。但第四天,就不斷的有婆子丫鬟來找她。
先是迎來送往的要問拐彎親戚的秋風,又是車馬出行的來問賞錢,廚房採購的帳剛算完又有漿洗的婆子來領對牌支錢和皂角。暖香一打眼看到漿洗婆子不是前世那個,不由冷笑出來:李氏果然中計,以為她嘴不牢靠,其實那人倒是對李氏衷心。因為暖香一句話,“漿洗婆子說舊衣眼熟”李氏起了疑心,換掉了她。如今這個笨嘴拙舌一臉老實相。
早先那個婆子最會狗眼看人低,她漿洗的時候在暖香衣服上吐唾沫:什麼嫡女小姐,沒人要的流浪狗!山溝溝野草一根還真當自己多金貴?暖香生氣,拿搗衣棒槌狠砸她一下,從此自己衣服自己洗。卻不料,被人說三小姐脾氣暴戾難伺候,山野刁女,沒體面。今生,暖香可是不打算與她照面了。
李氏要奉葯,老太太這一碗葯湯喝停好幾回。好容易打發完了一眾管事,又有人來問話老爺要同仇督尉議事,車馬幾時出發?夏家有夫人來訪,應該是相女孩兒,太太什麼時候過去?小爺兒們學堂里的花銷該放了,馬上要去書院了,一切行事要大方着來,莫要給人說嘴。林林總總一咕嚕事情辦下來,太陽升起老高,好不容易喝完葯要眯會兒的老人也被折騰的不得安生。
最後還是老太太親自發話:“太太本就事多,到處都離不了你,我這裏有幾個丫頭盡夠了。又有婆子,藥丸葯湯都趁手,哪裏有什麼不方便的?太太快去吧,你又得照顧家又來伺候我,當心自己累病了。”
李氏這便“十分愧疚”“謝婆母體諒”“兒媳實在慚愧”“若無我能以身帶病我自然情願”的去了。
白日略過來看一看,或帶一葯末香囊,或拿一符一丸,專會嘴上說笑,站一會兒就被人叫走,她告罪不住的離開,人人都誇她孝順。
她的女兒齊明珠也是有樣學樣,只是功力不大夠,露了端倪,被忠勇伯狠狠教訓一頓。“不孝不親,偷奸耍滑”。又是老太太親自發話,心疼女孩兒們,不必過來,這才罷休。明月和明玉倒是年歲長些,她們會來與暖香輪班。明月是鄉下時候,老太太親手照看的,感情深厚,不是後來子孫可比。她也是一大早趕過來伺候,最近幾天來了小日子,老太太怕累到,硬把她攆回去休息。
齊明珠似乎又找到了躲懶新技能,這理由連父親都不大好問。只恨自己身子小,還不到那一天,無法像姐姐一樣,光明正大的抱着小手爐窩在熱炕上,喝紅糖薑茶。
她自己做不到,看看暖香,瞅到了她手腕上的紅點,和眼窩下的青紫,心裏無比膈應。這人這麼勤快做什麼?有丫鬟有婆子,你非要去當下人!到底山溝里出來的,敬着你你也尊貴不起來。彷彿大家都與她一樣,她便樂了。
沒能讓李氏如願,老太太順順利利熬過了秋氣之衰,臨到年下,被那要過年的歡樂氣氛感染,人還更精神了一點。臘八這日天氣好,太陽暖烘烘的照着,暖香打開窗子,讓和風麗日清一清室內的藥味。“太太已經在前面收拾好了,專等請您過去呢。奶奶今日氣色好多了。”
暖香一直住在這慈恩堂的茜羅櫥里,老人原本擔心孫女過了病氣,要她搬出去,但暖香怎麼會依?病則生邪,心志寂寞,老人正是需要陪伴的時候。有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孫女陪伴,暖香又行事細心,又會說話逗樂,老太太這個秋冬倒比往年過的都容易。
“今個兒是釋迦摩尼成道的日子呢。”老太太圍着靛青色灑金花露兔毛的大棉襖,眯着眼睛看去,這丫頭照顧自己這麼久,人又瘦了點,顯得眼睛大而亮,踮着腳尖撐起窗稜子,露出來的格外細瘦的胳膊。“該去廟裏看道場,祈祈福。雲龍寺的佛老最靈驗,三妮兒不就被我拜回來了?”
明月笑道:“這個太太倒是料着了,她一早就去寺廟添了香油,送了賀禮。還供奉了七寶蓮花。”她拿出一件真紅綉萬字不到頭福壽紋樣鎖邊大衫給老太太披上:“今兒穿着色兒,喜慶。臉色也顯得好了。”
老太太點點頭:“太太也是有心,難為她還惦記着。”
話語間已不像往日那般熱絡和喜歡。往年倒還罷了,但如今有了暖香,哪個只會打嘴官司,哪個是一顆真心,一對比分外鮮明。老人說:“當初釋迦摩尼大佛在菩提樹下趺坐四十八天,於今日凌晨,得無上道,成了佛陀。諸天神人齊贊,天鼓齊鳴,地涌金蓮,天雨曼陀羅花。”
暖香便笑:“釋迦成佛也得虧了牧女所贈牛乳。來,祖母快快飲下這碗熱牛乳,食飲食,沖氣力,才有力氣修行呀。”
老人笑出聲來:“暖丫真是好乖一張嘴,暖心小棉襖。”
她與明月扶定了老太太,祖孫三人一起走出去,錦光堂大花廳那裏早已開宴佈置好了。四腳貔貅青銅方鼎內,香煙裊顫,半人高青花落地寶瓶內,時花爭榮。猩紅富貴大氈簾高高捲起,露出了裏頭堆着香梨,蘋果,龍眼,火棗的各色果盤,還有高座碗淺口匣里,雞鴨鵝牛羊肉,餅兒糕兒酥兒團兒各種點心。
暖香扶着老太太目不斜視的走進去,這讓等着看她出洋相的齊明珠好生失望:原本以為這鄉下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面,第一次出席這頗為正式的場合,那進了這裏就眼花繚亂,以為進了天宮了。
李氏正在招呼婆子們擺碗筷,安箸盛粥。遙遙看到三人走來,心口不由一陣氣堵。左邊的明月也就罷了,鄉下長大的,做過粗活,手大腳大,皮子也不算白凈,母親是老太太本着“能做活好生養”的原則娶的,容貌不過中等,就是身架子好些,裹了綾羅,珠玉妝點一下,也看得過眼。唯有暖香,也是鄉下長大的,怎麼會沒有一絲土氣?不僅沒有,這皮相也忒惹人了些。
今年的冬衣是李氏緊趕着親自捧到慈恩堂去,當著老太太面交付過去的。暖香挑了件粉底灑金百蝶穿花交頸長襖,白生生的兔毛絨邊,襯得小臉明如春月嫩似梨花。下面是雪白芙蓉花棉裙子。手腕上戴了串紅珊瑚珠子,頭上梳丫髻,照常例裹桃粉緞帶,飄下來垂在肩上,也不見她如何金玉輝煌用心描摹,但偏偏就是有股說不上的中看。
忠勇伯是個年過四旬的昂藏漢子,他一眼便望到了暖香,心道不曉得哥哥娶那清河村姑到底何等容貌,單看着女兒,倒是十分出眾。二叔對這個侄女的感覺有點複雜,按道理來講,親哥哥有了后,他該高興。但這麼多年了,總有人背後指點“知道忠勇伯嗎?哎,可惜咯,自己拚命封爵,結果榮華富貴都落於人手,自己還絕了后。”“齊志青?他真是好運道,攤上一個好哥哥,天降洪福,人死爵位傳了他。大家靠爹享福貴,人家卻有個能幹有識趣兒的哥哥,功勞賺下就去死了。”“哈哈哈,是好運,升官發財死老婆,人生三大喜,樁樁都給他攤上。”
齊志青很想說他是因着哥哥的緣故被人另眼相看,多加提拔,但後來的功勞可是他自己一份份賺來的,哪裏是坐享其成?明明是靠自己雙手吃飯的男子漢卻硬是被人說成二世祖,換了誰誰都不會開心。而暖香,這哥哥的遺孤每次在眼前晃,一晃就讓他想到自己的不開心。
你要問他既然這麼不舒服,為何不更有骨氣些直接拒了爵位自己再去賺取?二叔咳咳兩聲,清清嗓子,悲戚淚下:“家有老母無人贍養,戰場上刀劍無眼,大哥已經罹難,老母急痛欲死,我若再有不測,誰人披麻戴孝於百年之後?功名利祿不過過眼雲煙,只是這爵位乃是大哥血肉性命換來,覥顏承爵,不過為光宗耀告慰先兄英靈,也為著家母老懷可以寬慰一二。”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我死去的哥哥和或者老娘才當的忠勇伯。
在軍隊裏,從小兵做起,百夫長,千夫長,小校,把總慢慢升上去,二十年退役能混個五品守備已是運氣好破天。封妻蔭子,那是隨隨便便能有的嗎?一將功成萬骨枯,大家都眼巴巴的望着一將,然而後果是大部分人都是萬骨中的一骨。潑天的富貴就在眼前,放過?憑什麼!
那一點微妙的心虛和不開心,讓齊二叔見到暖香的時候客氣居多,難有熱絡。但他送暖香的見面禮倒是很豐厚,一口袋小金魚小金花,鐫刻五福呈祥三星高照等福語的金元寶,還有一把葵花形金鎖片,掛在雲紋對口金項圈上,分量很足,垂着瓔珞。齊家女兒都有一把,暖香也得配上。
眾人一起給老太太磕頭,老太太滿面歡喜的請起。接着四個女兒三個兒子都去給齊二叔叩頭。齊志青剛剛邁入豪門行列,生恐被人恥笑,對禮儀規矩分外講究些,端端正正坐着,盤鍾一般,生受了兒女們三個響頭。暖香以見長輩的禮見他,動作也恰到好處。齊二叔看着一起撅起的七個屁股,又看看暖香,心道不必那麼急着過戶。
老太太在病榻期間被暖香的虔誠孝心所感動,便欲讓暖香過到二郎的名下,這樣她便不用再做孤女,有了名義上的父母,日後許多事都好辦。齊二叔想了想,說道:“母親一番心意,孩兒自是明白,但大哥大嫂已經眠於九泉,唯有這一點骨血,若記在我的名下,大哥一戶豈不絕後?母親放心,孩兒自然將侄女當親女兒看待,以後無論說親還是嫁妝,都由我料理。”
老太太覺得有理,便不說什麼了。唯有李氏又是一陣不悅。她如此厭棄暖香,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忠勇伯府不過剛剛建立,沒什麼家底。她也沒什麼嫁妝,伯府嫁女少說也得五千兩銀子,男人又不置生業,伯府體面又要維持,哪裏那麼多湊手的銀錢?雖說有封地,有食邑,窮自然是窮不了,錦衣玉食也盡有的。可是有種情況叫越富越缺錢,說的便是如今這般。上京達官顯貴何其多?要出頭露尖是容易的?
這貴婦圈裏的人都是一雙勢利眼,看人不看臉先看衣裳首飾,說起那誰誰不叫名字也不提模樣,一開口就是“那個穿天水碧五彩緙絲錦襕裙的”或者“那個戴朝陽五鳳掛珠釵的”她是外放六品小官的女兒,好容易嫁入了豪門又要在娘家人那裏扮闊,維持尊榮。自己使五萬兩都不可惜,別人身上花五兩都肉疼-----一錯眼看到明月,這前妻生的拖油瓶還在那裏站着,馬上要出一大筆嫁妝,真是讓她渾身的皮子都難受。
當然,這些心事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李氏嬉笑盈腮親自給各個姊妹添粥:“臘八節乃是五帝校定生人處所,受祿分野的。可以謝罪祈福,延年益壽,令人所求從願,求道必獲。今天就要喝臘八粥吃臘八蒜。大吉大利,福壽延綿。”
這一串吉祥話說的老太太格外開心。她需要這麼一個幹練能趟事兒的兒媳婦----儘管她實在太長袖善舞了點,連自家人都算計。
眾人都起身道謝,暖香也客氣乖巧的說謝謝嬸娘。
有齊二叔這個重規矩的人在,大家無法像在慈恩堂老太太面前那樣,說笑自如,一頓飯吃的鴉雀不聞。老人家也不大習慣這麼莊重的吃飯氛圍,她還是喜歡一邊捧着碗一邊扯家常。於是便讓兒子忙自己的,年下同黨往來極多,不必在這裏耽誤。齊二叔又讓了老太太一次才離開。大家齊齊鬆了口氣,相視笑出來。
齊明珠轉轉眼珠看暖香:“三姐,你在鄉下的時候怎麼過臘八呢?聽大姐姐說鄉下的臘八粥里只有棗子和花生是這樣嗎?有時候還會用紅豆綠豆小米來雜伴。聽說白晶米根本見不到的,都是糙米是不是?”
明月是個實在人,見問便道:“我們當初在北邊,確實是這樣的,三妹妹在南邊,金陵府,應該有些不同。”
看到她眼中的得意,暖香便知道她是想薄自己沒見過世面,下巴微微點起,視線落在她鼻子上
“白米江米菱角米,紫米薏米高粱米,紅豆栗子黑棗泥。核桃仁杏仁瓜子仁,花生榛子葡萄乾,奶片白果大松子,桂圓蓮子枸杞子。喜歡放什麼就放什麼。”
齊明珠正為鼻子被盯着而局促,聽她報出這麼一長串名字,又驚又怒,便掩了半邊面:“姐姐住的鄉下也不知是什麼樣的鄉下,這名單兒報的,趕上店裏唱菜名的小二了。”說罷自以為很幽默的假笑。
暖香也笑:“是啊,我剛看到半骨朵臘八蒜,不由就想到了當初鎮子上的店小二,活像他的鼻子一樣,大家都叫他蒜哥兒。”
大家哄堂大笑,齊明珠尷尬的放下手,假裝若無其事和大家一起笑。當天半夜做夢,一堆人圍着自己叫蒜姐兒,尖叫着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