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靜下來,深夜,此時,那唯一,真實的念頭是——療筱魚……我想你,好想你。
啊,真清爽啊。
再會啦,亂七八糟的感情,砍掉重練!再也不想起!
夜裏,南下,高速公路,破舊老轎車一路馳往雲林是斗六市。
轎車裏,鄧麗君甜暖的嗓音唱着〈初戀的地方〉。
筱魚坐在後座,抱着大魚,倚着車窗,看着急逝而去的夜景。時而山影幢幢,群樹默默,時而稻田綿延,筆直高速公路,往前不回頭。
前座,王正太負責開車,楊黛育在一旁唱歌,後座的女兒也笑嘻嘻高唱老歌曲王正太唱:「我記得有一個地方,我永遠永遠不能忘。我和他在那裏定下了情,共度過好時光。」楊黛育唱和:「……那是一個好地方,高山青青流水長,陪伴着我們倆。」佳洋唱:「初戀的滋味那麼甜,怎不教人嚮往……」筱魚聽着,置身在他們歡樂的氣氛里。
越往南,樹木田野越多。
初戀的地方?
那是在台北,現在已被父母賣掉的別墅里。
初戀的地方,方利澤與地,共進晩餐。
初戀那刻,方利澤帥氣地擊退壞人的那間麥當勞,已結束營業。
山坡上的高中生涯,他騎車載她返家,她狡猾地略施小惠,騙他晚晚到家裏陪她。
都結束了,初戀的人,她換了手機號碼,重新開始。
「哇—那邊亮亮的。」佳洋叫起來,車窗外,黑暗田埂中央金燦光影閃爍着。
「那是什麼?」
「喔——那是電照花。」王正太說。
「把抜,什麼是電照花?」佳洋問。
王正太難得可以炫耀知識,嗓音高亢地教女兒。「就是花農利用夜間照花,延長日照時間調節花期,這樣全年都有花可以賣。所以花農就架很多燈泡,晚上用燈照花,像陽光,它們就一直開花喔——」
「那不是在騙花?」佳洋童言童語。「真過分。」楊黛育跟女兒說:「啊不那樣花怎麼能一直開?這樣一整年我們都有花可以買喔。而且一直開花,花農就能賺很多錢,很聰明啊。」
「我不喜歡。」佳洋癟嘴。「這樣一直開,花很可憐。」
「又不是真的太陽,我不喜歡。」我也是。筱魚心酸地想,她不喜歡假的陽光,既變天黑,花還認真向著假光,認真開花,以為置身溫暖白晝。這是假溫暖,她感到殘忍。
筱魚想到自己,也是空歡喜一場,眼眶潮濕,心情黯淡。
是她太感性吧?
如果她是花農,電照花只是電照花,聰明的發明,促進經濟效益,非常好啊。
但她不是花農,那些花兒被虛假的溫暖哄騙,努力開花取悅世同,像她失敗的戀情啊。方利澤略施小惠,就重燃希望,拼勁取悅他。以為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以為那一點點喜歡終究會因她努力,變成愛,以為花開到終,會結上美好果實,而今嘗遍心酸苦果。
他真的匯給她二十萬了。
可笑。
錢沒有溫度,錢不能跟她聊天,錢不能陪她唾,不能抱她。
他求勝,他好戰,他盡情去贏他要的一切
都結束了,遠離台北。
在他的世界,她是輸家,從未贏他,努力討頭。空歡舂太多次,也就很難沒有恨。是,她恨他。比背叛她N次的高偉仁更恨他!
遠離有他的城市,努力遺忘,筱魚要重新開始,整理好自己,在斗六,建立她的新世界,追尋她要的幸福,再也不要傷心了。
她已跟他切割清楚,從此老死不往來,各自天涯。
方利澤醉倒,中午醒來,手機里,有廖筱魚傳的Line。
一張照片,一段文。
照片是銀行的轉帳收據,他給她僯十萬,她匯還十八萬。
扣掉讓你內疚的兩萬塊,我匯還十八萬。那時跟你要二十萬,只是氣話。
有件事,我也瞞着你。
你其實不用因為偷錢就覺得慚愧,所以對我好。
那些錢,不是你偷的,是我間接給的,那時,你因為媽媽快出院,愁眉苦臉,問你怎麼了,也不說,我就猜,應該是住院費的關係。
你好強,不肯提,也不跟我借。所以我把爸媽給我的過年紅包裝進鐵盒,放電視櫃抽屜里,故意要你去拿那天寫功課的報酬。
嚴格來說,是我設計你,引誘你犯罪。
我以為,只要幫你度過難關就好了,沒想到好心做壞事,害你內疚那麼久,還想着要彌補。
現在,我是自作自受。在多年後,當我以為你終於喜歡上我,才對我很好。我一直喜歡你,希望有你陪我過生活。
現在,我只想擺脫你。
你在我心裏住很久,現在,我終於放開你。
反正,現在的方利澤,我也不喜歡,我討厭他。
我不懂,你得到也擁有很多,為什麼還那麼貪心?想摧毀喬家事業,想搞砸喬安貴婚事?想追回江紫薇?
以前,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不肯跟命運低頭的戰士。
現在,我看到的,開名車用名牌耽溺勝利快感的方利澤,不是戰士,是殘酷又貪婪的勢利者。忙着炫耀自己的勝利。
我最忿忿不平的,是你還想要江紫薇。
她對你很好嗎?有我對你那麼好嗎?
我好不甘心,但我現在懂了,也許我們就是沒緣,不管怎麼努力,你對我就是沒感覺。現在大家把事情都搞清楚了,欠錢的還錢了。而一直在對你濫情的我,也會退出你的世界。
我不會說祝你幸福,我說不出口,因為你讓我好辛苦。不過,會這麼辛苦,也是我自找的,怪誰呢?
從此不相見。
方利澤震驚。
這是……怎麼會?
回想當年,這個看似憨傻的丫頭啊,原來心機這麼重,竟然——方利澤下床,拿了鑰匙,上車,趕到太楊影印店,卻見影印店鐵門拉上,門上貼着招租廣告。
他駭然,心猝然空棹。
他拍鐵門,又去按樓門鈴,沒回應。
他不信,這太突然了,筱魚呢?
他拿出手機,打給她,但是重打好幾次,電話彼端,只有單調的機器音。
她,像投入汪洋的小魚兒,義無反顧遠遊去,不見人影。
方利澤傻了,在鐵門外駐足良久,像是忽然被醫生宣判死期的病患,不能接受事實,不能面對真相。
筱魚去哪兒了?
她應該在的,彷佛只要他方利澤想見,只要回過身,她都在。活活潑潑地,戴着大眼鏡,跟他笑着、鬧着。他累了、餓了時,她會在。
那晚她吼着,以後不要再見面。
講得好狠,表情厭惡,他掙扎着,想念着,混亂着。但他總覺得,過一陣子,也許,他們又會相安無事,他又可以跟她嘻笑如常。
直到這刻,面對冰冷的鐵門、無人接聽的電話,才震驚意識到。是真的,筱魚不見了。
當這成為事實,他瘋了,心跳急狂,瘋狂想見她。
方利澤打招租廣告上的電話,跟房東詢問前房客的訊息。
「哦——他們結束營業,搬走了喔。」
「知道搬去哪兒嗎?」
「不知道欸。」方利澤心亂如麻,回車內,呆怔着。
此時手機震動,傳來相片——好幾張媽媽跟另一個男人的相片。她跟個年約六十的高大男人,在KTV唱歌。
她跟那男人在餐廳吃坂,媽媽笑容燦爛,男人的手,覆在她手上。
最後一張照片,男人坐在賓士車內,媽媽在住家外,跟他揮手再見,滿臉笑意。
手機響,無顯示號碼。
他接起電話。
「方先牛嗎……看到了照片?你媽很開心喔?
「你是誰?你要幹麼?!」
「不要緊張,我她好朋友啊,我銀你媽很聊得來明,她銀你說了沒,我約她明天要去小琉球玩。」
「你到底要幹麼?!」
「沒事一」他呵呵笑。r她很平安。」
「你想做什麼?」方利澤渾身止不住戰慄起來。
「放心,什麼都不會做,就是跟你媽認識認識,了解一下嘛。光楠社區你有三戶,聽說你很難搞喔。想看看是誰生出這麼了不起的兒子一就這樣,放心,沒事,我以後不會再見她,安啦。」
對方壓低聲音。「不過……都更的事,你寬鬆一下嘛,OK?」通話結束。
方利澤打給媽媽。
電話響很久,終於接起。
「喂?」
方利澤大松盡氣。「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