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可是媽媽說那邊房租便宜,想租一間套房給你住欸,媽媽還說要是筱魚阿姨願意一起去,就太好了。因為媽媽說阿姨煮的飯最好吃了,而且爸爸說因為我害你受傷,所以要照顧你到你手好了為止。爸爸媽媽最近都在商量這個呢,你會答應吧,如果他們問,你一定要答應喔。」筱魚沒回答。
佳洋搖她。「一定要答應,你不跟來我真的會很生氣,你一定要跟我們在一起。我們是一家人!」筱魚抱住佳洋,失控地哭起來。
我們是一家人。
在她忙着恐懼,感覺要孤單終老時,她不知道,已被佳洋跟她爸媽,納入一家人。好感動,淚,潸濟……「阿姨幹麼哭?不要哭,你哭我也想哭了,嗚嗚嗚——」佳洋陪着地一起哭,這兩人在被裏和大魚一起,哭成一團。
戀愛真快樂,王淑女最近被滿滿的幸福包圍呢。她好久好久都不知道,活着,這樣有滋味。
今晩,在氣氛浪漫的西餐廳,桌上花瓶,插着一枝盛開的玫瑰。
男朋友王福山,坐在対面對她笑。「這裏的咖啡,合你的口味嗎?」
「唔,非常好喝。」
服務生送來乾酪蛋糕。
「好大塊喔。」淑女嬌嗔。「這麼大我吃不完啦,你要幫我吃。」
「我幫你切小塊。」他叫服務生拿新盤子過來,然後切了一半蛋糕,放在另一個盤裏,推到淑女「唔——還是太大了,」淑女撤嬌。「人家只想吃一點點啦。」這女人一遇到愛情,智商跟年齡瞬間退回未成年。
「我們淑女好可愛喔。」他說。
「真的嗎?我可愛嗎?」淑女笑了,她也覺得自己最近好可愛喔。
他伸手過來,覆在她手上。「淑女……要不要跟我去旅行?我來安排,三天兩夜的小琉球之旅?怎麼樣?」淑女臉紅,嬌羞地點點頭。「可是……」
三天兩夜……她不得不想到那件事,她緊張起來,該說嗎?可是,要過夜的話,瞞不住吧?
「我……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說。」
「我……」淑女深吸口氣,心一橫,看着他。
「我動過乳癌手術,我戴的是義乳。」早死晚死都是死,她豁出去了,如果他因為這樣要走,那也要早點解脫。
「義?義乳?你現在……是義乳?」
「唔。」
他愣住。
稍後,王淑女回到家,打開燈,扔了皮包,跌坐沙發。
她搗住嘴,臉面脹紅,淚兇猛淌下來,哭得抽搐,哭得不能自己。
想到方才在餐庁,男朋友的表情,好嚴肅。
王淑女沒想到自己還能遇到真愛,她淚流滿面,想到他說的話——「淑女……我愛的是你的內在,不是你的外表啊。」嗚
這太感人啦
她喜極而泣,感覺人生光明,老天爺終究對她仁慈。嗚,感謝神,感謝神啊!
她要開開心心跟他到小琉球玩,想到即將到來的小旅行,她抹乾眼淚,計劃着要帶哪些衣服,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男友去度假……
小葉欖仁樹,在漫長冬季時,葉落,徒剩枯枝。而今,天氣回暖,枝頭冒出點點密密的嫌葉。
真美。
可惜,台北市車多擁擠,趕着上班的人們,陷在車陣里,無心欣賞美景。方利澤,握着方向盤,神色陰鬱。
塞塞塞,到底要塞到什麼時候?!
一旁,機車騎士一輛輛鑽過車前,穿越車旁,車小方便,快速通行。唉,看了真嫉妒,跑車性能好,但在市區,好性能都沒能發揮。
此時手機響,黃沛莉打來問:「老闆,買方已經到了。」
「你先跟他們校對合約,我還塞在路上。」
結束通話,紅燈。
方利澤拿起手機,點出筱魚的號碼,拇指移至通話鍵上,他想念她的聲音。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她厭惡咆哮的表情,時而浮現眼前。唉。拆掉通話耳機,扔在一旁。
扭大音響,讓震動耳膜的重搖滾樂宣洩苦悶。
昨天,他利用電子轉帳,把二十萬匯入筱魚戶頭。
錢的事就用錢解決。
他照她說的做了,她應該收到錢了吧,卻沒回訊。
他反覆檢查手機,渴望收到她的消息,卻一次次失望——是討厭他了吧?
這該死的大塞車!
方利澤切換音樂,但沒一首聽得下去,很煩躁。
趕到簽約現場,搞定買方,買賣完成。這件case可以為他跟陳康鳴帶來近百萬的利潤,但是,他不開心,他心浮氣躁。原本熱衷賺錢,感覺踏實的生活,現在,為何卻不安茫然?
他一直想到筱魚——真的以後都不能見嗎?再也沒關係成為陌路人嗎?只要想到此,心口就像被硬物梗住,呼吸困頓。
「晚上要不要找康鳴喝一杯?這筆賺很大喔。」黃沛莉邀約,以往只要賺到大筆金額,方利澤就會志得意滿,驕傲神氣。可是,他卻眉頭緊皺,看來疲憊。
「我有事,你們去慶祝吧。」
方利澤駕駛跑車,在街頭漫遊。
他回媽媽家,沒見到人,待到六點,都沒見到地。
在約會吧?
媽媽已經有人陪了,也許,再過不久,媽媽也不需要他了。
他在客廳呆坐着,時間原來可以走得很慢,當你寂寞時。
時間慢得教人心慌,這就是他的生活?
置身於此,感到跟一切格格不入。不管處在哪兒,都焦慮。
我怎麼了?沒辦法做事,思緒混亂。我怎麼了?為什麼慌成這樣?他終於坐不住,感覺自己快被空蕩的房子吞沒。
他離開媽媽家,回自己住處,在停車場停妥車子,趴在方向盤,沒做什麼,但累。
我到底在幹麼?如果這是我要的生活,為什麼我……我慌什麼?
他要的都得到了,江紫薇說,只要他一句話,她就取消婚約,回他身邊。他曾丟失的自尊贏回來了,這不就是他要的?
喬安貴現在因家業危機陷入痛苦,過得很慘吧?他應該得意,他勝利了,屬於他的房子、車子,都有了。他不再為錢發愁,虧欠筱魚的,也還清楚了,也說明白了。
一切,這樣完美,在辛苦追逐后,一件件照他心意都達成了。
然後,他得到什麼獎品?
他點開手機,觀看筱魚在他家時,監視器的錄影記錄。
他一直保留這影像,看筱魚滑稽地蹭他西裝,穿他外套,在床上撒野,然後因為他的聲音,慌亂地裹住被,驚嚇又困窘的脹紅面孔,看着她憨傻的笨拙樣,方利澤笑了。
然後,又疲乏地吁盡氣。
他身體疲憊緊繃,他想念在筱魚身旁的安穩放鬆。
拔出鑰匙,下車,上樓。
他回家,站在太鼓機前,狠打一陣子,扔下鼓棒,想了想,跑去打開衣櫥,拿出年少時塵封的袋子,取出一條藍圍巾,這是當年江紫薇給的。裏面,連同她的書信,還有那本小說,都扔進垃圾桶。
他終於決定,告別這些。
突然,有張紙飄出垃圾桶外。
方利澤拾起,想起它的來處——
思:名(家偐傟偆偨〉。
他回憶起來,那時筱魚播放這首最愛的歌,她隨着歌曲擺動,肢體不協調,晃來晃去像企鵝,她慈憨的臉兒如在目前。
那時,她眼裏滿是期待地央求他——
我最喜歡這首歌,可惜不知道她在唱什麼,日文歌詞我也不懂。
你翻譯這首歌的歌詞給我好不好?
那晚,筱魚聽着這首歌,晃着腦袋,很陶醉的樣子。她說,雖然輕快,但不知道為什麼,有時聽着,又覺得很悲傷,我就是很愛這首歌。
那時他好像罵她,連唱什麼都不懂,就亂愛一通的。
他忘了,曾答應筱魚這件事。
〈家偐傟偆偨〉?
方利澤坐到桌前,打開電腦,搜尋這首歌的背景跟歌詞。
是中島美雪唱的〈離別歌〉。
他綜合網路各種翻譯,找出歌詞意思,一字一句照抄下來。
那歌詞,字字震撼他,像在諷刺他的現狀。
他上網,購買歌曲,戴上耳機聽。
這時,才驚覺自己,很寂寞、很慌、很無助。
如果帶給他快樂的,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得勝,那麼真正能令他打從心裏歡喜滿足的,是什麼?
他糊塗了——忙碌至今,光陰虛度,孑然一身,究竟得到什麼?